天色渐暗,杨景澄从炕上站起,往外头堂屋走去。按他的性子本是不喜交际之人,然如若不想跟个姑娘似的在内宅厮混,那有些人有些事总是该接触的,而婚丧嫁娶便是极好的人情来往之时。尤其是文氏这等一品诰命的丧礼,权贵云集,正可上演一出同僚情深的大戏。
本朝礼制,天下官员九品。朝臣三公最尊,为正一品,直至从九品的翰林院侍诏,层层往下,各司其职;宗室则有十级,从正一品亲王至正四品男爵,享受朝廷供奉。瑞安国公府便是第四等的从一品国公,封地瑞安,故称瑞安公。但本朝的封地只担虚名,并不就封。只瑞安县每年上缴供奉罢了。
按制,从一品国公食邑称两千户,实则一千二百八十户,每户每月计二十五文供奉,即月俸三万二千文、年俸三十八万四千文,折银三百八十四两。国公袭爵之子称世子,封爵与郡公同,年俸二百八十八两;非袭爵之子称公子,嫡子为侯爵,庶子为男爵;国公之女不论嫡庶,一律称县主,爵比县公,年俸二百四十两。从面上看,与朝臣俸禄相差仿佛,只能管个不饿死罢了,实显不出甚宗室的尊贵来。
然这里头却是有缘故的——前朝张氏子孙繁茂,至末期宗室子弟高达二十余万人口!朝廷赋税竟叫宗室吃了一半。年年入不敷出,只得不住的加税,致使民不聊生,天下烽烟四起。不止如此,各封地的王爷宗亲掘地三尺的盘剥,哪个府里县里坐个宗室,老百姓便要成群的饿死。
本朝太.祖正是亲王封地子民,正逢灾年,一家老小死的只剩他一个。为此他心生恨意,带着数十流民抢了王府,从此开始征战四方,终是做了皇帝,建立了如今的晋朝。
太.祖登基之后,吸取了前朝的教训,不欲宗室过于奢靡,以免尾大不掉,再逢惨案。谁知道一口气能生七八个儿子的太.祖,其子孙竟一个赛一个的哑炮仗,没过几代,宗室凋零的不忍直视。哪里要忧愁无钱供养宗室?皇帝的内库隔三差五的赏这个亲王那个郡主的,竟是花不完。每年祭祖祷告,当今圣上都痛哭流涕,望祖宗显灵,保佑他生下皇子,不至于过继。
于是,京里的宗室越发显的精贵。圣上们想方设法的赏庄园叫他们吃好喝好不算,还大开方便之门,废了前朝宗室不得从政的规矩,只要肯上进的,尽可做官。毕竟整个宗室动辄绝嗣的当下,谁知道皇位得落到哪位公爷侯爷头上?真似前朝那般当猪养,养出个大昏君怎么办?
是以宗室虽为勋爵,却亦算同僚。瑞安公家的丧事,不独宗亲,但凡朝上有些脸面的文武官员皆遣人送礼走人情。世子所居的东院好不热闹!
杨景澄越往前头走,喧嚣声便越是分明。待他走进了院子,哭嚎声更是震耳欲聋!挂满白幡的院子里站满了人。瑞安公穿梭其间,与各同僚说话。余光瞥见了杨景澄,登时唬了一跳,这孩子怎么出来了?还不等他说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竟比瑞安公更快,一把揪住杨景澄,痛心疾首的道:“你不好生养病,胡乱跑什么?这有我们呢,回去!回去!”
杨景澄一看,竟是梁王殿下。他辈分奇高,今年七十有四,乃当今永和帝和瑞安公之叔祖。又因他养了三个儿子,乃晋朝一等一的功臣,在族里说话最响。杨景澄不敢怠慢,忙不迭的行礼:“老太公怎底亲自来了?您近日可安好?”
“我不好!”梁王吹胡子瞪眼的道,“昨儿听说你昏过去了,我就不好了!”
别介!杨景澄深知老人家的脾气,忙陪笑脸:“昨日只是气急攻心,太医已经瞧过了。”说着握拳捶胸,“我身子骨好着呢!”
梁王理都不理,吩咐长随:“去拎个文家人过来。”
长随应声而去,不一时杨景澄的大舅子文思敏便赶上前来,朝梁王见礼。
梁王便道:“你妹夫自小长在外头,不知受了多少苦楚,身子骨一向不好。现就回屋歇着了,失礼之处,我替他跟你陪个不是。”
文思敏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区区白身,如何敢接梁王的不是?嘴唇嗫嚅了半日,硬是没挤出句话来。
梁王拍拍杨景澄的肩:“好了,你去歇着吧!”
杨景澄:“……”他隐约想起上一次是如何被养废的……然而老太公的话是不能违逆的,除非他真的不想混了。看着满院子来不及打招呼的高官显爵,杨景澄艰难的一步三回头、在梁王长随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隔着冬日厚重的窗纸,听着外头不太真切的喧嚣交谈声,顿时觉得前途一片渺茫。哭个灵都不让干,长辈们还能允许他干啥?内宅里跟娘们掐架么?
想到此处,杨景澄又不由有些来气。果真让他放开手脚的掐,真当他对付不了个娘们?可他真的是斗不过嫡母么?他斗不过的是嫡母的娘家!而他畏惧章家,根本在于当今圣上永和帝不争气,干不过章太后。致使相比之下,章家竟更像宗室。
外戚篡位之事古已有之,杨景澄并不知杨氏最后会有哪般下场,他只知道自己在京城、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被嫡母害的一命呜呼。好容易重活一回,他不可能再走以往的老路,他必须得走出家门!
杨景澄在屋中踱着步,绞尽脑汁寻找着出人头地的方法。考科举?不行。虽说宗室考科举有优待,但毕竟是朝廷的选才大计,须得用来笼络天下读书人,故宗室名额有限,且水平不能太差。杨景澄想想自己荒废了许久的字,待他十年寒窗后,只怕人已经差不多凉了。
考武举?杨景澄悲哀的想,只怕更不行。武举不似文举敏感,他直接要个武榜眼武探花不是甚大不了的事,想来皇伯父乐的逗他高兴。但一个名分又有甚用?他不用去考武举便已是从一品的国公世子了!他想要的是权力!可眼下的情况,宗亲们肯放他出门厮杀那才见鬼了!
在屋子里转了大半个时辰,杨景澄依然毫无头绪,不由生出了许多烦躁。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废物,十一岁进京,至今足足八年时间,居然不曾交过一个朋友,不曾笼络过一个奴仆!以至于此时此刻全然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抬脚出门,径直往正院里去了。
沿着下半晌刚走过的夹道,路过正院正屋后,往右拐直接从侧门进到了正屋的后院。楼英正居于此。当年楼氏兄妹进府时,楼英年方八岁,楼兰更是个奶娃娃。章夫人不放心他们独居,便安置在了正屋里。待楼英再长大些,也不过从正屋的厢房挪到了后头的小院,每日早起几步路便能抵达章夫人起居的正屋。比起一来便住在东院的杨景澄更像府中的爷们。
守在廊下的丫头们看见杨景澄,纷纷问安。有机灵的小丫头掀帘子跑进屋内提醒楼英:“大爷,世子来了。”
楼英额头青筋跳了跳,咬着后槽牙翻身而起,走到门外迎接那祖宗。杨景澄见了楼英不情不愿的表情,心情立刻好转。自己不高兴的时候,惹的旁人不高兴,自己心里便爽快了。笑呵呵的三两步上前,携了楼英的手,毫不客气的进了他的屋子,并穿过堂屋拐到他的卧房,坐在了南沿的炕上。
楼英强忍住打癞皮狗的冲动,招呼丫头仆妇们上茶上点心。杨景澄头一回来楼英的卧室,不由抬眼打量。卧室里装饰以青绿为主,在深秋时节显得有些素净。屋里只有一个丫头一个仆妇,更比他那头冷清。
不过但凡豪门大族,难免规矩森严,哪等人享什么供奉使多少仆役皆有定数。公府是宗室,楼英再是章夫人心爱的外甥,也不能越过肉中刺的庶子去。是以屋内的用度比起杨景澄的屋子,便显得寒酸了。
杨景澄自是清楚规矩,却故作不知,皱着眉道:“管家干什么吃的?都快入冬了,哥哥家的陈设怎么没使人来换?还有那幔帐,多早晚的花色了,怎么不挂今年时兴的来?我看张伦是不想干了,哥哥休气,我这就寻他的不是去!”一番做作,把个不讲理的纨绔演绎的十分传神。
楼英看着自己屋内的雕梁画栋,帐子上的满绣连枝,陷入了沉默……
楼英的乳母李青家的却与管家张伦有亲,此刻闻的小主子不满张伦,急的直朝楼英使眼色。楼英知道杨景澄雷声大雨点小,索性摆摆手,把丫头婆子尽数撵了出去。待帘子放下,才正色看向杨景澄:“不知世子此来有何指教?”
杨景澄笑了笑:“不过无聊,寻你说几句话。你别嫌我烦,府里只有你我二人年纪相仿,我不寻你,又寻哪个去?”
楼英腹诽:谢谢你没寻我妹子去!
杨景澄又忽的垂下眼,低声道:“我才叫梁王老太公从灵前撵了回来,心里难受的很。”
听得此话,楼英眉头微皱。一个府里住着,便是不常走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都了解个大概。之所以在文氏病重时便传出他妹妹楼兰将做填房之事,正因杨景澄夫妻早已形同陌路。此刻文氏亡故,他跑到自家惺惺作态作甚?莫不是他竟真对文氏有情?
杨景澄与楼英将将接触,自是不能说出心中所想,却也没说谎话。他被从灵前赶回来,因此难受是真,只不过并非为了文氏罢了。至于楼英的误会,跟他有什么关系?总归夫妻情深总比负心薄幸来的名声好听。想混朝堂,跟做纨绔不一样,多少还是得注重点名声的。
楼英万没料到几日不见杨景澄竟生出了十八道弯的肠子,只当他又发癫,干脆懒得接话。横竖他早晚要出去闯荡的,跟个废物点心的世子不是一路人,犯不着巴结。
楼英不肯配合,杨景澄的戏台子塌了一半,也演不下去了。哥两个今日第二次相对无言,真是好不尴尬。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忽闻一声尖叫由远及近,直往内院而来。杨景澄与楼英齐齐愣了愣,便再次听到一道凄厉的女声响起!
“世子救命!救命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