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规定,上午七点到下午九点为劳改时间,所有犯人必须身在广场。
现在是下午两点零八分。
在整整两百九十九双眼睛注视下,姜意眠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她动作不快。
监狱台阶设计极高极窄,两边又没有扶手,一不小心就会踩空。
姜意眠花上近十分钟才抵达地平面,看了看长桌边的空位,挑了一个周边没有人的位置,坐下来。
在这段时间内,广场一直保持落针可闻的死寂。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
所有犯人仿佛在她踏进监狱的那一刻变作不会动的木偶,一大片区域被定格成画面。
独姜意眠一个人捡起设计无比精小的零件,迎着阳光,摆出细心观察的表情。
没有分类,没有教程。
她只能望一眼别人桌上的成品、半成品,低头在一大堆琐碎零件中找出类似的构造,尝试类似的组装。
一个下午下来,组装成功的大块零件不到十个。
效率低得惊人。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干扰因素,就是虎视眈眈的犯人们。
整个下午,将近四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像没有其他要做的事,始终或坐或站在原地,光眼神凶恶地往这边盯。
盯——
盯——
一盯再盯,盯了又盯——
两百九十九道视线一致凝聚在姜意眠身上,压迫力极强。
侧脸、脖颈、后背,甚至手指头,好像都因为他们的视线,烫得快要烧起来。
到底为什么盯着她?
战斗力低下的姜玩家疑惑不解。
以为他们在打什么坏主意,她一边给小零件分类,一边还得分心提防他们突然发动攻击,可谓事事小心,时时谨慎,如履薄冰。
*
傍晚五点,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半空,发出没有温度的白光。
“晚饭时间。”
机械广播声响起,犯人之一总算起身。
其他人逐渐收回眼神,纷纷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应该都要去吃饭了。
以及,天上的太阳,多半是人造的。
视线划过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姜意眠揉揉眼睛,本能地加快脚步,跟在犯人们的身后。
食堂。
星际时代的食堂构造倒是没有特别变化,不过空气里完全没有上个副本饭店那样浓郁的香气。
反而弥漫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像医院一样。
一共两个食物分发窗,犯人们零零散散排成三四列,时不时发生插队、吵架、斗殴之类的行为。
姜意眠来得晚,却意外排在前段。
前头还有不少人,她百无聊赖,便仔细数了一圈,发现食堂座位十分有限。
三百个犯人,一百个座位。
座位有限,大概率食物也有限。
——如果营养液也称得上食物的话。
她观察到犯人们一个个往前移动,轮到分发食物了,伸手往高处铁板上一摸,摸下一个透明薄袋,递给里头打饭的机器人。
机器人会问,蔬菜味还是肉味营养液?
犯人们大多选择肉。
机器人转身,搓开袋子,打开开关,往金属阀下一放。
一堆糊状物迅速流进袋子。
封上袋口,给一根吸管,食物分发就算完成,轮到下一个犯人。
看起来非常糟糕。
不知道尝起来会不会好一点儿。
姜意眠默默许愿,但很快意识到,相比食物味道的好差,有一个更直白的问题摆在眼前:
她,要,怎么,才能,拿到,食物袋?
伸手、踮脚,受原始身高限制,别妄想碰到一个边角。
假如离开队伍,去搬椅子——
姜意眠不认为自己还能回到这个队伍。
蛇影或许可以帮上忙,可它是她为数不多的武器,不该因为这点小事而暴露。
怎么办。
试着寻求帮助,还是,放弃晚饭。
姜意眠稍有犹豫。
毕竟即便在冗长的队伍之中,其他犯人拥挤推搡,只有她,前后左右几名犯人离得远远,刻意留出一大块空地,摆明不想和她接触。
却又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她。
不太明白他们在盘算什么。
马上就要轮到姜意眠到窗口了。
她正要离开,冷不丁前面插//进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一把推开正在接食物的犯人。
那名犯人在他面前显得低矮不少,回头怒问:“你干什么,刀疤,我可没惹你!”
被称为刀疤的男人没回话,只伸手一扫,一大把食物袋落地。
他往前一步,脚踩在封好的食物上。
区区一个薄袋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强,破了。
肉粉色的营养液喷溅在地上,犯人气得眼红,大喊一声:“被议会抛弃的走狗,别以为监狱都是你的地盘。”,猛扑上来,一拳往刀疤的眼睛处打。
刀疤头也不转,反手接住拳头,脚一抬,把人踹出去两三米远。
“肉味。”
犯人蜷缩在地上,抱着肚子掉冷汗。
罪魁祸首捏着两袋营养液大摇大摆离开。
而被他们打斗所殃及的食物袋凌乱掉在地上,有大、中、小三种尺寸,被犯人们一抢而空,仅剩下两个窗台上的没人看到,没人动。
——也许不光营养液有限,连食物袋也是。
得出这个结论,姜意眠低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食物袋。
一个大,一个小。
大的有文件袋那么大。
小的不过巴掌那么大。
她胃口不大,也守不住过多食物,伸手准备拿小的。
不料身后有人更快一步,闪电般抢走小的,反倒余下大的。
“……”
难道小的更好吗?
姜意眠又一次疑惑,被机器人询问:“蔬菜味还是肉味营养液?”
“蔬菜味。”她答。
机器人接过袋子,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直视她,怪异地僵一会儿,再次确认:“你确定要蔬菜味?”
“蔬菜,谢谢。”
“好的。”
机器人转身,不同于他人少得可怜、至多装上一小半的分量。
它愣是把食物袋塞得鼓鼓囊囊,近乎要撑爆,才慢吞吞还回来:“蔬菜味。”
姜意眠双手接过,找到一张角落里的空桌,靠墙坐下。
食堂里一排排小灯,她浅色的影斜斜投在墙角,没人注意到,还有一个更为深色的三角锥潜伏其中。
犯人们有的用牙撕开食物袋,直接上嘴。
有的文雅一点,把食物袋平放在桌上,吸管一戳,再吸食营养液。
姜意眠有样学样,戳破袋子,在开动之前,细心地问了一句:“影子,你要营养液吗?”
“蛇?”
黑蛇一开始没意识到她在对它说话。
它无声伏在地面上,竖瞳一一打量每一个犯人,冷漠评估着他们的大小、实力,一口吞入腹中能为它提供多少力量。
直到姜意眠压低声音,第二次问:“小……狗,你需不需要营养液?”
沉迷自称忠犬的黑蛇,迅速抬起头。
它不需要人类低微的食物。
它只想杀人。
但这种话不该对主人说。
它潜意识觉得不能说,所以便朝自己无法自保的主人,小幅度晃了晃脑袋。
它不吃。
领会它的意思,姜意眠捧起营养液,正式尝了一口。
唔。难吃。
简直难吃透顶,令她不由自主地,稍微有那么一丝丝想念起上一个副本里各种食物。
油炸,烧烤,铁板烧。
氛围良好的专案组。
以及富有正义感却又容易冲动的小六。
有他的在地方,气氛总是很热络,不像这里。
一百多个犯人宁可凶神恶煞地坐在地上,也放着这张桌子周围的桌椅不要。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姜意眠脑海里自动蹦出一个词:孤立?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被孤立的感觉。
体验不是很好。
不过总比挨揍要好,她心态良好,一秒释然。
*
晚饭后,继续组装。
随着熟悉度的上升,截止八点四十,姜意眠成功组成八个大零件,进步飞快。
接着有二十分钟的洗漱时间。
她没有冒险洗澡,回房端了一个脸盆,卡着时间点接上一盆水,躲回房间里简单洗漱一下,迎来九点。
嘀,嘀,嘀嘀嘀嘀嘀。
从底层到顶层,犯人的房门以顺时针依次关闭,监狱长p97前来查房,确保所有犯人都已经回到房间。
期间经过姜意眠的房间,它难以控制地停下脚步,通过门上的观察窗往里张望一眼。
只见硬邦邦的一张大床上,白色被子卷起小小的一团。
那么小。
那么柔软,脆弱,如同掉进狼穴的羊羔。
或许过不了两天就会被撕碎。
p97把左手放在人类心脏所在的位置上,在虚假的仿生皮肉下,那里只有一张芯片,它却隐隐体味酸涩。
静静看了两分钟,它朝下一个房间走去。
背对电子门的姜意眠旋即坐起身,双手抬起桌子,搬到门边,抵着门扉。
她不敢肯定这些犯人对她没有敌意。
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夜晚无疑是最危险的时刻,多做一手防备总是没错的。
尤其是力所能及的物理防备。
不过房间里摆设不多,除了存放物品的方块桌,只有一张床。
床又大又沉,姜意眠没有多少力气,便靠毅力,推一下,休息一下,再推一下,休息一下。
她反反复复折腾,使旁观的黑蛇歪了歪头,在墙上做出一个顶的姿势,床瞬移到门边,发出不大的一声咣。
啊,忘记有帮手了。
姜意眠第一次夸人,不,蛇,“谢谢,你很能帮忙。”
蛇同是第一次被夸,双眼眨动频率微微变快,默默看着她又跑来跑去,扯下枕头被子,在离门最远的地上打了一个简陋的地铺。
这不对。
蛇用头一顶,被子回到床上。
姜意眠转头看它,它努力搜索词汇,吐出一个字:“冷。”
人类是很脆弱的动物。
蛇一口能吞掉。
而且从他们的记忆来看,人类一下冷,一下热,会被自然吓得噩梦连连,被异兽轻轻碰上一下,就流出红红的肠子和血。
姜意眠的外形与人类如出一辙。
她是新生的神,遇到危险只能开花。
在蛇简单的视角看来,她差不多就是一朵花,漂亮,但无用。
可姜意眠一再坚持:“我不冷。”
她是神,它是半神。
她是主人,它是忠犬。
它不能违背她的命令,任何时候都不能。
蛇把被子拱回来,沉默地往下卧。
虽然还是被限制在墙上,被困在二维空间,好歹离她稍微近了一点点。
“请帮我看一下外面。”
姜意眠背对门躺着,伸出自己的手。
一双没有茧子的手。
她心里默念,星辰。
没反应。
默念绿藤。
没反应。
默念,花。
手掌一瞬透明,指尖砰然绽放一朵剔透的花。
花。
姜意眠十分理智地想,这个时代的人类大多拥有自然恐惧,闻自然而色变。
如果她能多催生一些花,未必不能进行精神攻击。
就是需要多一些。
她集中注意力,抛开所有杂念,不自觉发出一种古老而特殊的音调,轻声低语道:“——花。”
噗。
一睁眼,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里又生出一朵花,晶莹剔透,犹如阳光下的琉璃,流光溢彩。
“……”
两朵。
这么洁净的两朵花,远不如生满吸盘的触角,能让人类一听就战栗。
姜意眠神色淡漠地摘下花,手不疼,就脑袋一突一突地疼。
两个月,拯救诸神……
她放空地琢磨此次任务,忽然,蛇低哑的声音落在耳边:“声,音。”
“嗯?”
“有,人,走。很,多。”
蛇词不达意,不能单单靠它。
姜意眠掀开一角床单,侧耳贴上地面,闭眼倾听。
答,答,答。
她听到好轻微的脚步声,好多。
不仅左边、右边。
不仅这一层,包括下一层、下下一层、再下一层,都有。
一道道交叠的脚步声,一个个拾级而上的人。
姜意眠几乎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在一轮人类伪造的劣质月亮下,月光假得离奇。
犯人们早早掌控开门的方法,不需要言语,不需要任何形式的交流,默契地在同一个时刻推门而出。
他们朝这里涌来。
肩并着肩,腿贴着腿,他们密密麻麻来到这一扇对他们形同虚设的门前,遮挡住微弱的光线。
一双双冰冷的眼睛越过小窗,在黑暗里四处窥探。
他们在找她。
他们凶神恶煞。
姜意眠暗暗绷起身体,随时准备躲闪。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又好像听到他们的心跳,强壮而有力,在胸腔内剧烈的跳动。
没有人出声。
一点都没有。
寂静在夜里无边无际的疯长,万物陷入静止。
难以计算时间究竟过去多久,几乎数千万年都在诡异的对峙中悄然而逝,良久,她才错觉一般,听到外面的人发出一声叹息。
“——她真的好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眠眠:人类,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