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人的欲望本来就是永无止境的,生存是本能,即所谓的吃饱、穿暖,当一个人最基本的生存得到保障之后,必定会追求更加丰富的物质生活,更华丽的衣饰,更丰富的菜肴,更宽敞的马车,等等等等,而一旦物质欲望得到满足以后呢,精神上的匮乏便会自然而然地暴露出来,想要权利,地位,功名——”
云蘅忍无可忍,放下好不容易吃了小半碗的馄饨:“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邱珞珞望着那半碗馄饨,砸了咂嘴,小声嘀咕:“送了那么多菜过去,还来诓我的小馄饨吃,祁婶儿特意包来给我做夜宵的,冬寒菜加了肉糜,据说特别好吃……”
云蘅失笑,无奈地摇头:“方才煮的时候你也没说只有这些,你想吃就直接说好了,犯得着云里雾里讲一大堆?”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只馄饨,“不过这碗我已经吃过了,你可是嫌——”
话没说完,邱珞珞已经伸着脖子将那馄饨衔了走,眯着眼嚼了嚼,咽了下去,又眼巴巴地望着云蘅。
醉酒后的邱珞珞,还真是好玩得紧。
云蘅挑眉,又喂了她一只。
眼看碗里也没几只了,邱珞珞满意地揉了揉鼓囊囊的肚子:“你吃啊,给你煮的!”
云蘅:“……”
也不知道明日酒醒了还能记得多少?
云蘅本着一碗馄饨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的原则,一边嘬着剩下的汤底,一边壮着胆子问:“邱掌柜啊,你为什么差人给我送菜?还亲自下厨煮馄饨?”
邱珞珞却不说话了,只托腮看着他傻笑。
“笑什么?”云蘅吃完最后一口,把碗撂下,“我问你话呢!”
邱珞珞歪着头,神神秘秘地伸出一根手指:“你知道吗?如果你问别人一个问题,对方明明听到了,却不做声,那就不要再问第二遍了,因为很明显,人家——不想回答。”
云蘅当即便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装醉。
望着面前的邱珞珞,不知为何,云蘅突然又想起了水清禾的那句“每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脸上妆太浓了,发饰过于繁复,衣服也艳了些,不适合你。”
“你是想说‘不好看’吧?”邱珞珞促狭地笑了两声,拍拍云蘅的手臂,“等着。”
没过多久,邱珞珞又从内室出来。
一袭象牙白的曳地长裙,发髻松松垮垮地用一根白玉簪子挽了,粉黛薄施,难掩两颊的绯红,相较于同样超凡脱俗的月白,更多了几分灵动与生气。
云蘅一时看得愣了神。
“现在适合了?”邱珞珞抬起手臂,转了个圈。
云蘅下意识一点头。
“我当然知道不好看。”邱珞珞在云蘅面前重新坐下来,“我又不招揽客人,打扮那样好看做什么?”
“听说最近酒坊的生意颇有起色,倒是可以考虑将重心移到那边……”云蘅斟酌着词句,状似无意地道,“毕竟你一个女孩子家,这青楼的生意——”
“青楼怎么了?你也觉得青楼的生意不正经,女子开青楼便意味着不检点?你嘴上不承认,但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对么?”
邱珞珞明明笑着的,云蘅却从她上扬的唇角读出了些许冷意。
“不是——”
“云少主,您不觉得自己管得有些宽了吗?”邱珞珞噼里啪啦将空碗碟收了,“不出意外的话,颜二小姐的亲事年关之前便可以定下来,最快正月里就能完婚……当然,若是云少主连这一个多月也等不了的话,您把赵管事给我,你我之间的交易,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蘅站起身来,想解释些什么,却突然发现邱珞珞方才的话并没有完全冤枉了他。
“你喝多了。”
“也许吧。”邱珞珞背过身去,摸了摸依然发烫的脸颊,道。
云蘅张了张口,邱珞珞却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端着碗碟离开了房间。
她是邱珞珞,不是颜姝。这小半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如此暗示自己,从侯门嫡女到青楼掌柜,从云端到泥淖的落差,她原本以为是上天的馈赠,然而现在,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难堪。
幸好是喝了酒的,她想,明日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
邱珞珞猜得没错,大年三十这一日,致力于为魏祈昀洗清嫌疑却始终无果的永安帝与沈皇后终于认了命,为彻底遏制住外面甚嚣尘上的风言风语,以及安抚靖西侯府这些年在上京虽日渐衰颓却依然盘根错节的势力,在除夕宫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了魏祈昀与颜娆的亲事,并将日子定在了正月二十五。
正月廿五乃正月里的最后一个节日,曰“填仓节”,是民间寓意来年五谷丰登的节日之一,永安帝特意将太子大婚定在填仓节这一日,也算是用心良苦。
是以从大年初一这一日开始,整个靖西侯府便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登门贺喜的人从初一到十五,几乎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颜侯爷一扫往日的阴霾,对廖氏母女的那点不满,连带着对颜姝的最后一丝愧疚,也都随着那道加盖了御玺的赐婚圣旨烟消云散了。
廖氏脚不沾地找裁缝,选料子,紧赶慢赶在大婚前五日把颜娆的嫁衣赶了出来,当初她是作为妾室进的侯府,嫁妆并不算丰厚,即便全部都拿出来给颜娆添了箱,依旧显得十分寒酸,一来二去,便打起了当初颜姝陪嫁的那几处宅院庄子的主意。
颜敬攥着那些当初随颜姝进了太子府、又原封不动退回来的房契地契想了半日,终究还是点了头,只是没想到,廖氏在喜滋滋地拿去给颜娆看的时候,却碰了一鼻子灰。
“那是死人的东西。”颜娆面无表情地看着廖氏,“娘,你为什么要拿死人的东西给女儿作嫁妆?”
“你这孩子浑说什么?什么死人不死人的!这些东西不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当初那小蹄——当初大小姐出嫁的时候,她娘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所以她才落得那样的下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颜娆扯了扯嘴角,好像是在笑,却看得廖氏一阵脊背发寒。
自打赐婚的圣旨下达到侯府,颜娆便一直表现得如现在这般冷静,与怪异,先是将自己在房里关了几日,后来好不容易肯迈出房间,却又总惦记着日日去颜姝那早已废弃的院子里转上一转,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接下来更是突发奇想,命小厮们将府里存在了几十年的地牢给彻底封死了。
廖氏只当她是马上要顶替颜姝之前的位置,到底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便由着她折腾,可谁知时至今日,就连颜娆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开始透着股子难以形容的诡异,每每看到,总令她不寒而栗。
“娆儿,你可是对这桩亲事有哪里不满意?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廖氏在颜娆身边坐下来,强笑着道,“为何娘看你并不十分欢喜?”
“娘多虑了,这当然是女儿想要的。”颜娆抚摸着挂在房内的凤冠霞帔,正红的颜色,上乘的布料,精良的做工,比当初颜姝出嫁时候的嫁衣不知要贵重多少倍。
“待女儿成为太子妃,日后母仪天下,便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踩在女儿头上,也不会有任何世家凌驾于靖西侯府之上,是么,娘?”颜娆回过头,含笑望着廖氏。
廖氏使劲儿点点头,抹了把眼泪。
“所以,娘,为了女儿的将来,也为了靖西侯府,您做什么都可以,对么?”颜娆继续问,眼底似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当然,娘什么都可以做!为了靖西侯府的将来,为了崇儿能有个好前程,娆儿,娘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原来是这样。
为了靖西侯府的将来,为了崇儿能有个好前程,原来是这样。
颜娆眸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脸上的笑意却是更加无可挑剔。
“娘,谢谢您。”颜娆走过去,轻轻揽住廖氏的肩膀,“谢谢您。”
廖氏只当是将要出嫁的女儿对母家的不舍,与对未知前路的彷徨,安抚地拍着颜娆的脊背,自然无法瞧见颜娆痴痴地望着那件耀眼的嫁衣,一张一合的唇,。
“娘,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