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死过一回的缘故,如今的邱珞珞最不能忍的,便是这一个“忍”字,“本姑娘一不偷二不抢,踏踏实实地赚干干净净的银子,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再者,青楼里的姑娘大多无家可归的落魄女子,我教她们傍身的技艺,给她们富足的生活而又不用出卖自己的身体,哪里污秽,哪里腌臜?三教九流、乱七八糟的人是刨你家祖坟了还是怎么的?”
将瓷碟中剩下的几枚栗子捡到手里,邱珞珞扫了一眼哑口无言的水清禾与神色有些不自然的云蘅,站起身来:“更何况,你口中污秽腌臜的地方,你的云蘅哥哥这些日子可没少去,作呕……你呕得过来么?”
云蘅冷汗都要下来了,无比后悔方才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将水清禾这块烫手山芋抛给邱珞珞。
“云蘅哥哥……”水清禾泪珠子瞬时便“噼里啪啦”地落开了,显然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就连云蘅多少也要看着水飏的面子,平日里冷淡归冷淡,重话是万万没说过几句的。
邱珞珞内心翻了个白眼,把准备当做杀手锏用的栗子又揣了回去——以前的她说话前总要反复斟酌,生怕哪个字说错了,便会给侯府或者自己招来祸端,如今百无禁忌了才发现这世道大多是以恶制恶,不仅行之有效,还能省下不少麻烦,就像这些娇滴滴的高门千金,看着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实则只需几句粗鄙之词就能将其击垮了。
见云蘅为难着迟迟不开口,水清禾羞愤交加,却又拿不准邱珞珞与云蘅的关系而不好发作,是以这个时候出现在楼梯口的云深便如救命稻草般。
“深堂兄,你看——”
“我都听到了,”云深笑得和煦,将水清禾拉到自己身后,走上前来,“阿蘅,不介绍介绍?”
话是对云蘅说的,视线却是落在邱珞珞脸上。
云深的神态与云蘅有着三分相似,相貌也温和,乍看起来并不令人讨厌,尤其唇角总挂着抹淡淡的笑意,甚至会给人一种并不属于初次相见的亲切感,邱珞珞却莫名觉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除了云深看她的眼神,还有现在房内四个人所处的位置。
对,是位置。
原本她与云蘅相对而坐,此时云深与水清禾相继走到云蘅身边,原本放置在中间的炭盆便像是一道刺眼的分水岭,将四个人分成两个鲜明的阵营,对面的三人,人多势众,而自己的这边,孤立无援。
似曾相识的场景,曾日日都在靖西侯府上演。
无论是颜侯爷,还是廖氏,甚至是颜娆颜崇,在刁难她的时候,她的这一侧永远是如现在这般,单枪匹马,孤立无援。
于是方才肃杀一切的气势便不自觉地弱了下来,邱珞珞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垂了垂眸,正准备离开,却察觉身前落下了一大片阴影。
“邱掌柜,一个朋友。”
邱珞珞抬眸,云蘅的身体挡住了云深大半的视线,她只能瞥见他的肩头,瘦削,却不单薄,高大,却不魁梧。
那一刻,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水清禾的脸白了青,青了又白,若是目光能杀人,邱珞珞此时怕是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云深若有所思地望着云蘅,以及他身后露出的小半边杏色身影,脑海中不由想起云蘅上次千方百计想要离开九层塔去上京之前说的那句“自然是入了眼、上了心的人”,心情也跟着莫名轻松了起来。
“阿蘅这么紧张做什么?阿蘅的朋友,自然也是为兄的朋友。”
水清禾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云深:“深堂兄,你怎么也帮着外人?”
“清禾,既是阿蘅的朋友,怎么能算是外人?”云深笑得愈发温和,“家中小妹被宠得有些骄纵,还请邱掌柜不要介意。”
邱珞珞好不容易才将杂乱无章的思绪捋顺了,几乎有些狼狈地点了点头,撂下一句“既然你这里有客人,我便先走一步了”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七绝茶庄。
刚出了七绝茶庄的大门,便见藕荷正一脸焦急地在街上来回游荡,像是在寻找什么人,见到邱珞珞,来不及思考她为何会从对面的茶庄出来,忙像是见到救星般迎了上去:“掌柜的,可算找到您了!”
“出什么事了?”
“那位颜世子——”藕荷为难地瞟了一眼楼上,“方才琥珀姐姐听到玄字间里有茶盏摔碎的声响,敲了两下门,里面那位颜世子吼了一声‘滚’,便再没有动静了……”
“什么?!”邱珞珞大惊,之前听聂无忧提起颜侯爷才当着列祖列宗警告过了颜崇,想着至少一段时间内他会有所收敛,谁知竟低估了这个混账东西的胆量!
阿茶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便是自己亲手将她推进了火坑!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玄字间外,邱珞珞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只见一道人影迎面而来映在门上,本能向后一退,只是那人影十分敏捷,很快便向一旁闪去,紧接着又是一道更高大的人影扑了过来,这个明显反应迟钝了不少,结结实实地把自己糊在了门上,不知怎的触碰到了里面的门栓,一下子扑了出来,跌在邱珞珞脚边。
“颜世子?”望着在自己脚下蠕动的颜崇,邱珞珞一时不知是该去扶一把还是先把眼睛给捂起来。
来时衣着光鲜的颜崇,此时赤着臂膊,下身则只着了一条单薄的白色中衣,就连靴袜都脱了个干净,一张脸红扑扑的,神色迷离,明显是喝大了。
外面的连廊上人来人往,未免引起注意,邱珞珞赶紧示意琥珀与藕荷将颜崇拖进去,重新上了门栓。
栏杆处不知何时挡了一扇屏风,难怪没有引起楼下的注意。
阿茶倒是穿戴整齐,连发饰都不见凌乱,正倚着屏风站着,冷眼瞧着被琥珀与藕荷丢在软塌上的颜崇,嫌恶与嘲讽之色此时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怎么回事?”邱珞珞低声问。
阿茶用下巴点了点桌上的骰盅:“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还下棋?他也配!玩个骰子都能把裤子给输没了!”
见阿茶并没吃亏,邱珞珞到底是松了口气,不过眼看就要打烊了,颜崇这副样子决计是不行的,她要的是放长线钓大鱼,这鱼还没露头呢,线就快要被阿茶给玩断了!
“端碗醒酒汤来。”邱珞珞吩咐琥珀。
菊花瑶本就不烈,被灌了醒酒汤的颜崇只睡了半个时辰就悠悠转醒了过来,外面的宾客已尽数散去,瑟瑟与雪青累了一日,先回房休息了,月白怕邱珞珞吃亏,一早就过来守着,胭脂上了门栓,叮嘱了几个伙计洒扫,便也上了楼来,小小的玄字间里显得有些拥挤。
睡眼惺忪的颜崇环视一周,最终将视线定在阿茶身上:“你——”
阿茶扬了扬下巴:“怎么,颜世子还没玩够?”
颜崇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虚虚地搭了件外衫,而四周正围着一圈姑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愈发恼羞成怒起来:“本世子有的是银子,是你非要输一次脱件衣服!脱了又不给碰,你耍本世子呢!”
“颜世子此言差矣,我们璋台柳可是正规的风月场所,又不是赌场!”之前的嘲讽之色一收,阿茶一脸正色,看起来十分真诚,“颜世子若不服气,下次可以接着来啊!只不过阿茶好心提醒您一句,下次可要多穿几件衣服,没得把自己给冻坏了!”
“放肆!”颜崇脸涨成了猪肝色,随手抄起桌上的筛盅便朝阿茶甩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