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赤子之心

邱珞珞望着月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逐渐与记忆中一张挂满了泪痕的小脸渐渐重叠到一起。

那是约莫八九年前。

她跟着廖氏去万佛寺听经回府的途中,自己那顶小轿走在最末,与廖氏和颜娆的轿子隔得越来越远,快进内城的时候,突然听到周围一阵打打杀杀的吵闹声,还没来得及掀开帷裳去瞧,便被一个瘦瘦的、小小的、浑身满是伤痕的小姑娘拦住了轿子,求自己救救她。

后来,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被卖到黑赌场的“彩头”,说白了就是给那些赌徒们下注用的,赢了就可以带回家,或当做礼物送人,或留在身边伺候,或纯碎当个玩物,取乐也好,泄愤也罢,死了就拿破草席子一裹丢去乱葬岗,也难怪拼了性命也要逃出来了。

后来,她借着侯府大小姐的名号狐假虎威了一把,叫赌场老板将这小丫头给她留着,回去没日没夜地苦练了一个月骰子、叶子牌、马吊、牌九……只要能叫得上名字的,杀到那家黑赌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将这小丫头给赢了出来,奈何她自己在侯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任凭那小丫头苦苦哀求留在她身边伺候,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得离开了。

难道那小丫头就是月白?

邱珞珞一阵心疼,为何兜兜转转快十年过去,她还是没能摆脱被卖来卖去的命运?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月白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与疏离,“既然不认识,就当我方才的话没说过。”

“让你失望了,”邱珞珞勉强笑了笑,“不知那位姐姐,现在在何处?改日有机会,或可以切磋切磋。”

月白眸子黯了黯:“她死了,就在不久前,死了。”

果然是她!

邱珞珞疼惜地望着月白:“那实在太可惜了,不知被她救下的那位小姑娘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月白眼神微动:“她过得……很好。”

“那就好,既是别人拼尽全力换来的重活一次的机会,自然应该好好活下去,至少也要活得开心,活得舒坦,活得,有奔头儿。”邱珞珞用帕子沾去月白眼角处的一点湿润,“如此一来,那位好心的姐姐即便到了地下,也可以安心了。”

月白望着邱珞珞,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可年龄、身份与相貌却又统统对不上,但她有句话说得没错,颜姐姐一定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

站在阿茶房门外,才刚叩了两下,邱珞珞便瞧见房内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迎面飞了过来,砸在门框上,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那东西落到地上,摔了个稀碎。

听声音像是前两日刚换的琉璃茶盏,三两银子一套呢,真当她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邱珞珞握了握拳,径直推了门进去,见阿茶正趴在床上,将脸埋到被褥中,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叹了口气,搬了张绣凳在床边坐了下来。

“谁让你进来的?”阿茶回过头来横眉冷对。

“我敲门了。”邱珞珞指了指房门的方向。

“我没说让你进来!”

“可你也没说不让——”邱珞珞一脸无辜,戳戳阿茶的腰,“好了,别生气了,是我不对,下次我一定让着你!”

“你恶心谁呢!”阿茶翻身坐起来。

邱珞珞吃吃地笑了两声,笑得阿茶跟个输红了眼的斗鸡一样,浑身的毛都支棱起来了。

“别恼,小孩子才动不动就急眼呢!”邱珞珞抬手想要去捋阿茶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却被阿茶一巴掌打在手上,又讪讪地缩了回来,“你恼,就说明被月白的话戳中心窝子了,是又不是?”

“你什么意思?我输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你又跟过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落井下石?我人是卖给你了,可就一点做人的自由和尊严都没有了么?一定要活得像条狗,给根骨头就要摇着尾巴感恩戴德,不开心也要强颜欢笑你才满意是吗?”

邱珞珞一时有些棘手,这阿茶活像只刺猬,浑身是刺,逮谁扎谁!

“这几日,我让琥珀去打探了一番你的身世,”邱珞珞斟酌着道,“折枝嬷嬷只说你是南方人,被辗转卖了三五次,一年前才到她手里,她说第一眼见你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这丫头一旦收下,就指定要砸在自己手里了,可她最后还是将你留了下来,你可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阿茶瘪着嘴道,不知不觉被邱珞珞牵着思路走了。

“眼神。”邱珞珞望着阿茶那双澄澈得宛如一池清水的眸子,笑了笑,“被反复卖来卖去的孩子,大多目光闪躲,充斥着恐惧、讨好、或是戒备,唯独你的一双眼睛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我行我素,爱憎分明,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不去解读别人的眼色,也不屑揣摩旁人的心思,哪怕为此吃了不少亏,依然不长记性——”

阿茶才刚刚压下去不少的怒火又蹭蹭蹭地冒了出来:“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夸你,夸你呢!”邱珞珞忙哄道,“其实,揣摩别人的心思是人自保的一种方式,越是擅长,越说明她可能长期处在一个十分恶劣的环境中,别人能看到的喜怒哀乐,都是她想让别人看到的,就像带了一副面具,而面具后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时间久了,怕是连她自己都快要记不清了,所以阿茶,你可知在这浑浊嘈杂的尘世,保留一颗赤子之心,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的事情!”

******

果然,靖西侯府很快便放了口风出来——因着颜大小姐的死乃自戕,为超度亡灵,需做上七七四十九天法事方能下葬,奈何前侯夫人日日托梦思念女儿,颜侯爷便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先办一场葬礼,将放了颜大小姐衣物的棺椁葬入墓地,以告慰亡母,待法事做毕,再正式将颜大小姐入殓。

至于这个说法,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

不过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颜大小姐生前居住的院子里设了灵堂,诵经声昼夜不息,上门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便包括太子,人人亲眼得见,灵堂正中镇了冰的棺椁里,确实躺着一位“颜大小姐”,脸上的妆容极浓,发髻、衣饰皆是颜大小姐平日里最喜欢的款式,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至于那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颜大小姐,又有谁会去细究呢?

水云刹。

九层塔的第一层,被分成了方方正正十几个禁闭室,只有门,没有窗,夏天热,冬天凉,云蘅面对着墙壁跪在最里面一间禁闭室,一双耳朵警惕地竖着,待在门外定了许久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方才一骨碌爬了起来,打了个暗号,没过多久,铁门上的小窗口外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少主,我还没活够。”魅影一本正经地道,不是在假借故作正经之名行玩笑之实,而是真正在陈述一件极其严肃的事实的那种,正经。

“放心,你就是想死,我爹也舍不得让你死,你一个人顶着水云刹半边天呢!”云蘅好言哄着,脸上挂着标准的云式笑容,“我刚把我爹惹毛了,估计这三天他都不会想搭理我,你就找个身形跟我差不多的,换上我的衣服跪在这里就可以了,你看,多简单,是不是?”

活像个和颜悦色的教唆犯。

“风险太大了,”魅影一口回绝下来,“这些都不过是少主您的推测,而这种推测本身就包含了太多不可掌控的因素,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三日之内的某个时间宗主突然想起了您,会有什么后果,想必少主您比属下更清楚。”

云蘅揉了揉太阳穴。

若不是玄宿此时不在水云刹,他怎么会跟这个一根筋在这里浪费口舌?

“行了,没事了,你先去忙吧。”云蘅认命地摆了摆手。

“是,少主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唤属下!”魅影抱了抱拳,刚一转身,便听云蘅在背后喊他,忙又折了回去。

“你去替我请堂兄过来。”不知想到什么,云蘅一双好看的眸子又重新亮了起来,抬头瞧了瞧从小窗口落下来的日光,又加了一句,“这个时辰,他多半是在后山的断崖边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