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方才见过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狠厉,邱珞珞差点就要被他唬住了。
“胆子倒不小,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就敢帮?”
男子反客为主地往塌上一靠,信手从枕头下面抽了本书翻了起来,翘着的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既没有平白给别人添了麻烦的愧疚,也没有半点身陷困境的窘迫,对她自我毁灭式的仗义相救更没有丝毫的感恩戴德。
你还知道是我帮了你?邱珞珞腹诽。
方才她好不容易得了空,想了又想,笃定上辈子绝没见过此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颜家大小姐的尸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丫头!”对方目不斜视地拉着长腔,“人情呢,我记下了,至于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我也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邱珞珞皮笑肉不笑地道,“可阁下捅了这么大个娄子,靖西侯府岂会善罢甘休?方才那几个衙役明显只是被暂时唬住了,第二轮第三轮的盘查还不知要持续多久,你一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我给打发了?我连你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谁知这人情你是还得起,还是还不起!”
对方身子一僵,终于慷慨地赏了她一个正眼,缓缓吐出两个字:“云蘅。”
“云蘅……”邱珞珞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水云刹少主,云蘅?”
水云刹可谓大历朝江湖第一大门派,能人异士云集,制毒、用药、追踪、暗杀、收集情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行事狠绝却自有章法,敛财无数却严守底线,加之从不恃强凌弱,交游广阔又仗义疏财,是以多年来虽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交易,在江湖上却声望极高。
“所以,天大的人情,只要本少主想还,就一定能还得起。”邱珞珞的反应显然令云蘅十分满意,“至于为什么要找颜家大小姐的尸首,告诉你也无妨,八个字,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邱珞珞挑眉:“据我所知,水云刹有三司,各司首座都轻易不会亲自出任务,更何况少主。”
“哟,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云蘅横她一眼,“放在平时,自然是不需要本少主亲自出马,可架不住这次的雇主舍得出银子啊!”
听到“银子”两个字,邱珞珞心里一动,顾不上去理这其中狗屁不通的逻辑关系,身子往前倾了倾:“出多少?”
云蘅神神秘秘地伸出一个手指头。
“一千?”
“你瞧不起谁呢!我堂堂水云刹少主就值一千两?”云蘅抬高了声音。
“那就是……一万?”这下邱珞珞眼睛都放了光。
云蘅又横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邱珞珞眯了眯眸子,这小子显然没说实话,如果邱家只勉强算得上上京首富的话,那水云刹便足以称得上是大历首富,富可敌国,宗主云起只有一个宝贝儿子,他若真是少主云蘅,会为了一万两银子铤而走险?
不过——
谁不知云宗主将膝下这根独苗宠出了天际,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是个什么德行,喏,就跟眼前这败家玩意儿一模一样!退一万步讲,这世上敢冒充水云刹少主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毕竟活着不好么?
如今她最迫切需要的便是银子,大笔的银子,原本还打算冒险回一趟靖西侯府,将她埋在后花园的私房钱偷出来,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你知不知道颜家大小姐是怎么死的?”邱珞珞话锋一转,问道。
云蘅晃动的脚突然停了下来。
“你问这个干嘛?你认识她?”
“有过些交情。”
“哦?”云蘅神色带了些玩味,“不知阁下是在颜大小姐在靖西侯府待字闺中的时候,还是封为太子妃之后,与之攀上的交情呢?”
云蘅特意咬重了“靖西侯府”与“太子妃”两个词。
“你也不用看不起我,”邱珞珞笑着道,视线死死钉在云蘅脸上,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不是所有人交朋友都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许是她觉得家人也好,枕边人也罢,无一值得信任与托付,反而是我这种身份低微的陌生人倒有几分真性情,更值得信赖呢,毕竟颜大小姐曾与我说过,若是有一日她从这世上消失了——”
“如何?”尽管竭力掩饰,云蘅的声音仍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邱珞珞戏谑地勾了勾唇角:“我为什么告诉你?你不过是个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
云蘅吊着的一口气哽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憋闷得很。
“不过,若是你能考虑将佣金分我一部分的话——”
“我当是什么……”云蘅坐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这世上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还能叫问题?你要多少?”
“就知道云少主是个爽快人!”邱珞珞笑眯眯地打了个手势,“八成。”
一个“好”字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云蘅突然敏感地从邱珞珞意味深长的笑容中捕捉到一丝危险,此时方才想起来,他现在扮演的角色可是一个生意人!
“想银子想疯了吧你!你怎么不去抢?”云蘅又重新躺了下来,“第一,我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第二,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提供的消息对我来说是否有用还未可知,小丫头,我是钱多,可我人又不傻!”
意料之中。
邱珞珞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我可以帮云少主寻到颜大小姐的尸首呢?”
云蘅握书的手骤然收紧:“她真的死了?”
“死了。”邱珞珞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
“你知道她的尸首在哪里?”
“知道。”
云蘅猛然起身,一个箭步过来攥住邱珞珞的衣襟:“既然与她有交情,又听她说那样的话,你为何——”
“云少主以为我有几斤几两能凭一己之力护她周全?而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在意她的死活?”望着云蘅愤怒的眸子,邱珞珞笑得愈发苦涩,“云少主,我也不傻,你与颜大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管什么关系,都与你无关。”云蘅松开邱珞珞,冷冷地道,“告诉我她在哪儿?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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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四匹快马悄无声息地出了城。
沿着燕环河一路向北,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燕环山脚下,顺着蜿蜒的山路再走上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赫然出现一处不大不小的平台。
平台边缘呈月牙形,像是被什么东西齐刷刷斩断般,形成一处天然的断崖。
邱珞珞站在崖边,望着脚下缓缓流淌的燕环河,许是断崖形成之后,受地势影响,河水每流到此处,总要打个漩,久而久之,竟冲出一处水湾,任河水如何波涛肆虐,此处却永远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魅影,下去吧。”云蘅侧脸,对身后的黑衣人道。
“你是魅影?”方才只顾着赶路,邱珞珞竟不知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那个板着一张脸、像是被谁欠了几百两银子不还的壮汉竟是堂堂水云刹地玄司首座魅影,随即又激动地转向另一名同样沉默了一路毫无存在感的、略显瘦弱黑衣人,“那你不会就是——”
“玄宿。”此人和颜悦色,倒是看起来十分容易相处的模样。
“天玄司首座,玄宿?”邱珞珞还想说些什么,见那厢魅影已经将绳子捆在腰间,缓缓沉进潭底,便识趣地闭了口。
那水潭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抓在玄宿手中的绳子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魅影却始终没有上来。
见云蘅与玄宿皆是抿着唇一言不发,邱珞珞一颗心也不由跟着提了起来。
幼时父亲偶会带她与颜娆、颜崇到燕环山打猎,几乎每次都会到这处平台歇脚。
九岁那年,她不小心将母亲留给她的长命锁掉下了断崖,正哭得不能自已,却被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不过是把上了些年头的破锁,难道还要跳下去捡不成?”
她被吼地缩了缩身子,正跪趴在崖边默默地流眼泪,突觉后腰一沉,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她记得那是个晚秋,天气已带了浓浓的寒意,潭水冰冷刺骨,比三日前她躺在潭底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还要冷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