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姝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剥离了身体,轻飘飘地往一处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坠去,忽忽悠悠,没着没落的。
不知坠了多久,双脚终于挨了地,本能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鬼门关,领了黄色软纸印做的路引,踏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黄泉路。
不断有孤魂野鬼凑上来,好奇却又目光空洞地看她一眼,很快又转身离开——小时候她曾听祖母说过,那都是些阳寿未尽的可怜人,他们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更无法入六道轮回,只能日复一日漫无目的地在黄泉路上游荡。
登上奈何桥边的望乡台,三生石上,“早登彼岸”四个大字鲜红如血。
“回头看一眼吧。”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芸芸众生的苦与乐,悲与欢,笑与泪,该了的债,该还的情,三生石前,一笔勾销。”
颜姝木然地转过身去。
与阳间相连的巨幕天镜上,她短暂而悲苦的一生正如画面般一帧一帧徐徐闪过。
五岁,她身染重疾,母亲去万佛寺为她祈福,返程途中不知为何惊了马,车毁人亡,从那以后,在外人看来她是靖西侯府的嫡长女,可只有自己知道,这些年是如何在继母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讨生活……
十六岁,按照祖父与先皇定下的婚约,她嫁给了太子,那个有着“京城第一纨绔”称号的废物点心,成亲当夜,太子恬不知耻地想要“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她那两个如花似玉的陪嫁丫鬟也一并拉到了床榻上,拒绝的话刚一出口便被狠狠甩了几个耳光,逐出喜房,从此沦为太子府乃至整个上京的笑柄……
十九岁,在太子在数不清第几次醉酒宿在青楼,第二日口歪眼斜、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俨然是中了风之后,陛下震怒,却将太子流连风月场所、不务正业的种种劣迹都归结到了她的身上……
一个月前,她的父亲颜敬颜侯爷携夫人廖氏与小女儿颜娆进宫请罪,二话不说,只恳请陛下废太子妃,显然早有此意的永安帝便顺水推舟,给她安了个罪名,于是,在做了三年多有名无实的太子妃之后,她又重新被打回了原形。
转而,又坠入了另一重人间炼狱……
七日前,她刚刚回到靖西侯府,便被廖氏寻了个借口囚禁起来。
她之前竟不知那对母女已嫉恨自己至此,她们恨她占着侯府嫡长女的位置,恨她的优秀掩盖了颜娆的光芒,恨她轻而易举被册封为太子妃,如今哪怕颜娆还有机会再嫁过去,也只能做个续弦……
恨到想要抽她的筋,剥她的皮……
她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被这对丧心病狂的母女折磨到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那像块破抹布般的身子被装进麻袋,抬上马车,颠簸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抛进一处悬崖底下的水潭里……
“姑娘,你怨念太深,是过不了这奈何桥的。”
依稀记得祖母口中的孟婆是个凶神恶煞的老妪,眼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倒令颜姝颇感意外。
“要不然——”孟婆翘着兰花指,一点颜姝腕上的两只血玉镯子,“你这镯子,给我一只,我直接带你去见阎罗殿主,如何?”
颜姝抬起手腕瞧了瞧,这阴间的歪风邪气也这么明目张胆的么?掌管整个阴间的阎罗殿主……是使点好处就能随便见的?
不过,向来只听说过人糊弄鬼,倒还没听说过鬼糊弄人,颜姝心下想着,毫不犹豫地褪下了左腕上的血玉镯子——人都死了,情况还能坏到哪儿去?
孟婆将那镯子用帕子擦了擦,又对着幽冥鬼火瞧了半晌,这才喜滋滋地仔细收好,命手下的小喽罗守着奈何桥,对颜姝勾了勾手指,亲自将她带到了阎罗殿外。
“血髓玉?”这位年纪不大,看起来同样与凶神恶煞不沾边的阎罗殿主显然比孟婆还要懂行,一双小而聚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颜姝右腕上剩的那只血髓玉镯,“你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我娘留给我的。”颜姝下意识抬起右腕,横看竖看,除了羊脂玉中嵌了几条不规则的血丝,实在看不出什么旁的门道来,她生在高门,血髓玉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堂堂阎罗殿主,什么宝贝没见过,按理说不该如此目光短浅的啊?
还是果真如祖母所说,阴间的人能看到阳间人看不到的东西?
阎罗殿主抄起手边的生死簿,对照三生石上前世今生的记载翻看起来。
“颜姝,上京靖西侯府嫡长女,出身倒是不低……”阎罗殿主继续往后翻,“啧啧啧……哎哟……咝……啧啧……哎……”阎罗殿主合上生死簿,再看颜姝,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你也能忍?”
颜姝:“……”
她现在确实是身在阎罗殿吗?面前这个人,果真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阎罗殿主?
“你怨念太深,按理说是过不了奈何桥的,”阎罗殿主清了清嗓子,二郎腿一收,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有那么点儿威严,“如今摆在你面前的路呢,有两条,要么,像黄泉路上那些孤魂野鬼游荡到阳寿尽,要么,跳进三途河中苦等上一千年,方能投胎转世,不过——”阎罗殿主身子微微前倾,“你们阳间有句俗话说得好,法理不外乎人情……”
瞧着阎罗殿主定在自己右腕上挪不开的视线,颜姝十分上道儿地褪下那只镯子,状似无意地放在一旁的冥火台上,揉着轻松了不少的手腕,道:“太沉了,戴久了累人得紧……不好意思,您方才说什么?”
阎罗殿主兴奋地搓搓手:“本座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遇到这种人神共愤的遭遇总是忍不住要管上一管的,这样,本座即刻送你投胎转世,至于投什么胎,转什么世,你自己挑,如何?”
还有这好事呢?
颜姝腹诽,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那阎罗殿主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颜姝来不及多想,生怕多耽搁一会儿,对方便要反悔了。
“我生在高门,被规矩礼仪束缚了一辈子,极尽所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却仍是被所有人厌弃……”
“我谨言慎行,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到头来却还是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颜姝语气悲凉,却又透着股子不愿屈服的韧劲儿。
“倘若真能重活一次,我只愿生在寻常人家,哪怕身份低微,命途坎坷,哪怕从事这世上人人不齿的营生,只求能活得随心所欲,不守规矩,不尊礼仪,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就这么简单?”
“简单?”
“这样,”阎罗殿主将那血髓玉镯揣进袖子里,摁瓷实了,一路引着颜姝来到位于大殿正中央地面上的往生门旁,伸出指尖点在颜姝眉心,“本座再额外送你一条,要不然这东西本座拿得不踏实……”
话音刚落,一道耀眼的白光自颜姝的眉心发散开来,映得整个阎罗殿光芒万丈,颜姝本能一闭眼,只觉魂魄忽忽悠悠又升了起来,顺着来时的路,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最终落入一栋装饰华丽的建筑,与一具陌生的身体完美地契合到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