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岳池县众人而言,纪家无疑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家族。
数年前纪家不仅有人在京城做大官,甚至据说还有着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那时候的纪家在岳池县乃至整个顺庆府都犹如一座大山,高不可攀。
哪怕后来不知何故被罢官夺爵,可家族底蕴尚在,也绝非普通人可与之比拟。
至少在岳池县这样的小地方,至今还无人敢打纪家主意。
即使是身为知县之子的顾重元,对纪家也是知之甚少,只知纪家在京城做高官的那位犯了事被罢了官,如今尽都归于乡里,其他一概不知。
无论如何,他与纪勇交好只是因为纪勇本人,与其身后家族背景毫无干系,因而也从未刻意打听过纪家之事。
来过纪家多次,顾重元渐渐与纪温也颇为熟稔,且对这位小小年纪却十分谦虚稳重、聪慧好学的弟弟多有敬佩。
当下也不藏私,关心道:“如今已近一月,按照往年惯例,每年县试都在二月里考,想必我爹很快便会命人张贴县试公告了,你可要做好准备。”
纪温点点头,笑着接受了顾重元的好意。
纪勇有些狐疑:“你怎会记得县试时间?”
顾重元顿时有些恼怒,嘴硬道:“知县是我爹,我当然知道!”
至于他已参加过两次县试却均已落榜这事,打死他都不会告诉纪勇这混蛋!
不然一定会被他嘲笑一辈子!
纪温低头忍下笑意,独留纪勇一人尚且还在怀疑之中。
***
顾重元说的没错,没过几日,便有下人来报,今日县衙将要张贴县试公告。
与此同时,顾重元已命人抢先一步将公告誊抄一份送入了纪宅。
来人是顾重元的小厮,正与纪温传着话:“我家少爷命我再次提醒三孙少爷,一应应考事宜务必准备好,不可大意。”
待小厮走后,纪武行与纪二伯、纪勇三人齐刷刷看向纪温:“温儿,需要准备哪些东西,你说!我们去帮你准备!”
纪温顿时傻了眼。
他多年独自苦学,既没老师也没同窗,此次又是首次参加科举考试,怎会知道这些?
但此时眼前两位壮硕的大汉与一位过分强壮成熟的少年均向他投以真诚懵懂的目光,他突然默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两位长辈和他的大哥已经对他如此信任了。
哪怕他只是一个年仅十岁,从未参加过考试的小少年。
暗自叹了口气,纪温努力从前世记忆中搜寻关于科举考试的信息,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县试似乎需要五人结保,还需一名廪生作保。”
“何为廪生?”三双虎目再次齐聚至纪温身上。
......
嗯,果然是十分纯粹的武将世家!
正当纪温绞尽脑汁搜寻记忆时,纪武行忽然一拍脑袋,看着纪温大声道:
“我想起来了!你外公与你大舅舅都是进士出身,你娘一定知晓这些!”
......
纪家众人均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科考之事,全然不知应当作何准备,好在还有一位出身世家大族的王氏。
王氏的父亲兄长均为进士出身,当年在闺阁之中也曾与纪温的外祖母一同为兄长准备一应考试用具,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眼下,她蹙了蹙眉:“......当务之急,是要寻一位廪生为温儿作保,此外还需另寻四名学子与温儿结保,这人,怕是有些不好找——”
刚刚得知廪生为何物的纪武行毫不在意道:“这有何难?交给我便是!”
看着纪武行大步流星走出门去,纪温与王氏对视一眼,同时闪过一丝无奈。
我们不是担心你寻不到人,而是担心你强掳人啊!
当秀才遇上兵,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纪武行不愧是行动派,第二日便告诉纪温他已找好了人。
纪温丝毫不觉轻松,犹疑着问他爹:“爹,您是如何说服别人的?”
纪武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些事你不用管,尽管安心备考便是!”
纪温沉默半晌,认真问道:“爹,您没有以武力胁迫吧?”
纪武行不屑冷哼一声:“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秀才还需你爹使用武力?”
“没有以言语威胁吧?”
纪武行双眼一瞪:“你爹怎会是如此蛮不讲理之人!”
纪温松了口气,只要不涉及作奸犯科,不被人抓住把柄就好。
***
越临近县试,纪家氛围越发凝重。
纪二伯已经大半个月不曾外出处理庶务了,纪武行与纪勇两人都停下了日常的练武,三人均严阵以待,似乎比真正的考生更为紧张。
而纪温却与往常并无不同,看起来一派闲适淡然,看不出丝毫紧张之色。
纪二伯几人骤然闲了下来,整日里没事便凑在一起,常常为纪温能否得中而争论不休。
纪勇回想着纪温给他的回答,十分不解:“前日我问过四弟,他回了一句“此行只为摸底,不求结果”,这是何意?”
纪二伯双手负后,神情凝重:“此次县试,怕是温儿也没有几分把握。”
纪武行向来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儿子,立刻反驳:“温儿自小就会读书,从不干没把握的事,此次县试必定能过!”
纪二伯拍拍纪武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能过自然是好,若是没过也无需在意。我们纪家武学一脉相传,从未出过一个读书人,莫要给温儿太大压力。”
这番话有理有据,一旁的纪勇不由连连点头:“是啊,重元说每年县试有数百人报名,得中者却不足十分之一,好些人都是考了数次才得以通过!”
两人这一番分析成功动摇了纪武行对自己儿子的信心。
可他还是一巴掌拍向了纪勇的后脑勺:“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如今连一本兵法都不曾学完,温儿可是早已背完四书五经了!”
纪勇看看自己事不关己的爹,又看看凶神恶煞的四叔,心中怨念十分深重,小声道:“四叔您不也是十六岁才学完兵法么——”
在纪武行恼羞成怒之前,纪二伯瞪了他一眼:“不可如此对你四叔不敬!”
然而,纪勇没有接收到他爹的好意,反而持续吐槽道:“爹您还说!您更晚,十七岁才背熟一本兵法!”
这下,纪二伯不仅不为自家儿子保驾护航,甚至一同加入到了教训不肖子孙的队伍中......
教训完纪勇,纪二伯与纪武行面面相觑,同时叹了口气。
完了,以纪家这读书的天赋,温儿这路难走了。
***
不提他人如何抓耳挠腮,纪温本人倒是循序渐进,不骄不躁。
虽早已熟背四书五经,可要达到字字练达、融会贯通的程度尚且还有不小的距离。
那一首毛笔字清隽飘逸,已是很能拿得出手了,可纪温始终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他将自己写的字拿到纪老爷子面前,诉说了自己的困惑:“祖父,为何我常感觉自己的字空乏无力,匠气十足?”
纪老爷子拿起纸张,仔细看了看,心中默然。
这一手字可真不像纪家人写出的字。从风格看来,到更像是王氏的风格。
纪家人清一色的豪放派,字如其人,纪家人写出的字也大多都是豪放不羁的。
而王家自诩世家大族,更是有着强烈的文人风骨,写出来的字洒脱飘逸,独具其神。
“你的字,徒有其形,不具其神。”只看了一眼,纪老爷子便给出了答案。
纪温躬下身:“请祖父指点。”
纪老爷子轻轻一笑:“每个人的字当有其独特的风骨,其中意味,还需你自己领悟,若是我直接告诉你,那便不是你自己所得了。”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纪温沉思片刻,依然不得其要领,面上露出几分难色。
纪老爷子想了想,自书案上取出几本书递给纪温。
“这是纪家历代先祖的手札,你可描摹他们的字迹,我纪氏武学之风向来一脉相承,是以诸位先祖乃至于我书法中的神采都极为相似,但这或许并不适用于你,你只可描摹,不可因此受限,明白吗?”
纪温仿佛悟了几分,点点头道:“是,祖父,我明白了。”
临近县试,纪老爷子不免要多叮嘱几句:“你久居于家中,恐怕不曾知晓外人对我纪氏的态度,此次县试,也算是你首次在众人面前露面,切记无论旁人刻意寻衅,或是阿谀奉承,务必保持平常心。”
以纪家目前的处境,纪温略一分析便能猜到外人如何作想,当下镇重应道:“祖父放心,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孙儿不会在意外人的看法。”
离开纪老爷子的书房,纪温回到了自己院中。
自从七岁后,在王氏的安排下,他得以有了自己的院子,自此独自居住了。
王氏虽十分不舍,却更不愿将儿子拘于内院,万一左了儿子心性,日后必会后悔不迭。
纪温感念王氏之余,也十分体谅王氏爱子之心,每日仍旧至王氏院中与之一同用膳。
现下,他坐在自己的书房内,仔细翻看着手中的纪氏先祖手札。
其上书法有如苍劲虬龙,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气势十足。若论形体,或许并不出众,单论其神,竟可令人见之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