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麟迟疑片刻,抖着声音问:“能不能叫苏世子赶紧去宫里请旨呢?”
“你以为他没去么?长公主不愿再娶一个姓叶的儿媳妇,皇太后不接受叶府同时跟皇室、苏家联姻……这样的环境,就算我嫁给他,日子能过得舒心么?不见那日看杂耍,苏牧妤和九歌表姐都没去么,无非是不想和叶府多掺和。长辈们给他早就看好了蒋若若,人家舒舒服服住在苏府好不惬意……”
月麟心疼地眼泪哗哗掉。
叶凤泠捏着帕子,泪光烁烁,凄声:“总而言之,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让我去理解。可谁来理解理解我呢?就算外祖父想留我在苏北,都是叶府不答应的。”
叶凤泠在月麟眼里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记忆中这样当着人前痛哭伤心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紫苏自尽,叶凤泠也是躺在床榻上背过身默默落泪,叮嘱月麟关好门窗……如她这样难过,月麟真觉天要裂开口子了。
——想到去年回来后的挑匹衣料都得看人脸色的冷遇,想到紫苏下葬时头顶凝固着黑红血色的伤痕,想到小姐日日夜夜伏案研究香方一手开起来的含香馆一夕被毁……月麟心中顿痛,再也忍不住,伸手握住叶凤泠的手。
她小心避开手背上结痂的伤口,低声道:“小姐,别难过,你要想要么苏世子、要么三皇子,他们都是天人之姿,别人打着灯笼都撞不上的。现在可是放在小姐面前等着被挑。如果……如果紫苏在,一定骄傲的不行。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小姐念给我听过,我理解的意思是就算眼前挡着高山,车马到了山前面,总能找到一条路。柔兆已经把事情传给苏世子了,咱们就等等看,看苏世子那边怎么说,他那么喜欢小姐,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叶凤泠落着泪,心里已经不像面上如此伤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么?那也得会驾车选方向,方向错了,路就越走越窄,最后无路可走,困死在山里。
她慢慢擦着眼角,渐渐平静下来。朝月麟勉强微笑,叶凤泠回过头握紧了拳,眼中寒光闪烁:大伯母说任何盘算不能超越叶氏一族,说的不错。不过大伯母怕是忘了,叶府一族只管生、不教不养,坐等她长大,想用就拎起来用?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如同皇室想跟叶府要兵权得看叶府答应不答应一样,想让她为了叶府再付一世姻缘,也得看她乐意不乐意。
——作为在柳绰倾注晚年所有心血栽培出来的寒窗攻读、涉猎子史经籍、琴棋书画的晚辈,叶凤泠从柳绰身上学到的可不仅是忠直耿介!
在柳绰护佑下,她被纵容、被珍爱,都没想过要为了柳家抛头颅洒热血。到了叶府,轻视、谩蔑随处可见,还厚着脸皮叫自己去慷慨地奉献一辈子,做梦去吧。
叶凤泠神色冷静的思索着自己接下来可能遇见的人、以及准备去做的事,手中狠狠捏断了一支紫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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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南平王妃寿宴。
春光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
远处玉顺山枕绿波潺潺,琼江催啼莺啾啾,南平王府檐脊翘出碧空,像展翅的青龙,翩然欲飞,府内后花园小桥流水飞红点翠。
碧玉琉璃瓦,锦缎墙架花,青玉石地面上立满了三三两两交谈取笑的公子、小姐、贵妇。南平王府正门前赤金九龙描漆大匾尽显豪奢靡气,上面泼墨走龙四个行书大字——南平王府。
叶凤泠从马车上下来,仰头眯了眯眼。
一夜未眠,辗转无法入睡,私心里一直在等柔兆送出信儿的回音,然而混蛋又一次干了混蛋行径,一夜都没动静。
早晨起来,叶凤泠眼底一片青黑,脸色苍白吓人,她气恼地把豕鼻蝙蝠从床头踢开,勒令月麟一天不许喂食,又把选出来为苏牧野做香囊的锦缎剪成稀巴烂,胸口方舒服了。
之后,安安分分吃早食、梳妆打扮。
……
宴席原本计划是从晌午持续至午夜,因前几日戏楼刺杀,南平王跟南平王妃商量了下,决定取消生日宴。熟料,请消的折子送到紫宸殿就被打了回来,南平王还在闭门思过,无法进宫陈情,只得写折子。
今上拍板,宴席照常办,但特殊时期,只庆午宴即可。
南平王见状,苦着脸接旨。南平王世子皱眉:“这意思,皇祖母、皇伯父和皇后娘娘还来么?不来还好些,来了可是尴尬。”自己父王那日撒混耍泼的模样,啧啧,皇祖母听了先拊掌大笑,后喟然长叹。
南平王本就烦着心,此刻听南平王世子一句句嘀咕,更有些怫然不悦:“怎么,人家来不来,还得先跟你报备一番才行?人家是谁,你是谁,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天天没事竟往事上凑。没有你整事,你母妃还能看杂耍,现在只能看看那老掉牙的戏班!”
南平王世子耷拉眉眼,忍气吞声,自从南平王开始闭门思过,几乎日日提溜他骂几遍,生而为子,好难啊,更可恶的是把他塞进府里画圈的人!
旁边南平王妃心里也烦儿子找事,却只微微一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简办,早点应酬完,早点歇着,实在和我心意。”
南平王感动地眼圈刷的红了,握着南平王妃的手,深情款款:“娘子,都是我不好,没本事还养了这么一个儿子,你放心,等这场事完了,我就去跟母后磨,说什么得让母后答应放咱们去就蕃,不在这破地方受气了。跟着我,你太受委屈了!”
南平王妃笑而不语。南平王抹把脸,回头踢开南平王世子,撵他去看着人把水榭收拾出来。
南平王世子掏掏耳朵,朝天翻了个白眼,气哼哼走了。
……
立在门口,叶凤泠回头望了眼从街口持续到脚下的香车如云华盖似雨,小小乍舌,道:“南平王府这是给多少人家发了帖子啊?”
一旁的叶凤锦撅着嘴道:“说是七品官以上都收到请帖了,若不是前两日戏楼那事,来的人得比现在看到的还得多,我娘说好多人怕被沾包,找了个理由推辞了。”虽然知道叶凤泠同叶凤媛不是一拨,叶凤锦还是对三房人充满了不忿。
单论一家虽然谈不上这样人潮如海的场景,但每家下头的子孙可不止一个,比如叶伯爵府,这次叶老夫人和王夫人都以照顾叶子卓为由留在家里,只二夫人秦氏、三房柳氏,带着叶凤锦姐妹三人来了,男宾那边叶老太爷也没来,就叶二老爷、叶三老爷。这还是没来全,加上丫鬟随从,前前后后也有六驾马车之多。
以此类推,可想而知为何车马能堵了街口了。
叶凤泠心说,也不知皇太后今日还会不会来,照那日宫中看到的,皇太后兴趣盎然,可是发生了戏楼刺杀,又难说了。
叶府到的不早不晚,女眷们直接被领去后花园,一会儿午宴就摆在后花园的水榭上,抬目能看到丫鬟、小厮们忙忙碌碌。
雕花栏窗、青玉台矶、曲折游廊、别致轩室,处处精雅、转圜皆贵。
叶凤媛一进门被和蕙郡主拉走,叶凤锦带着叶凤泠往里走。有认识的小姐,有不认识的,大家看到叶凤泠,都讶异住。昔日名动京都一时的“洛神”回来了啊。叶凤泠随和甜美,亲切又不失矜持,完美重融京都闺秀圈。
叶凤锦遇上相好小姐妹,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将叶凤泠抛到脑后。叶凤泠笑笑,领着柔兆贴边儿立去树荫下。
忽然耳边一声咳,有人略移了两步,靠近叶凤泠:“叶三小姐手没事了?”
叶凤泠看了来人一眼,淡笑回一句:“嗯,好了。”
南平王世子自袖中抽出一柄折扇,哗啦一下抖开,轻摇数下,微笑问道:“我听说那个秃头大夫已经被接去了苏府,子卓兄算是死里逃生了?”
叶凤泠微一蹙眉,她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似乎大家都尽情交换着自己知道的各种八卦,一时没人注意这边,才道:“虽然不能起身,但已经可以说话、进食。名医走时说想下床至少还得再养一个月。”
“万幸万幸。”南平王世子笑着看了一眼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那个小丫鬟,又靠近了半步,轻声道:“叶三小姐还不知道吧,昨日克己突然进宫,在慈宁宫盘桓到深夜,最后满脸怒容离开,径自去凝霜院削平了一座宅院的竹子。”
叶凤泠愣了下。
南平王世子并不在意叶凤泠颇为冷淡的态度,淡笑继续道:“据说,克己是因为想要一纸婚约没忍住跟皇祖母大吵一架,被皇祖母扫地出门。今儿早起又听说我那姑母直接去凝霜院把人揪回了苏府,你看,苏府的人到现在还没来呢……叶三小姐,知道克己这么着急,是想娶谁么?”
叶凤泠皱眉,头疼不已,跟皇太后吵架,很好,这门亲事还飘着呢,人已经得罪的差不多了。她轻声慢语道:“世子你耳聪目明都不知晓,我更不清楚了。”
叶凤泠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就瞅着南平王世子问了一句:“世子不用出去迎客么,怎么站在这里?”
她不问这个还好,一问,一直挂笑的南平王世子脸色迅速黑了下来。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道:“骨肉相残,如之奈何!”
这么说时,南平王世子怨恨地盯住叶凤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