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两个离情别绪,絮絮低语。门外的月麟压力山大,她发现那个叫程妈妈的一直在盯着自己看,眼神很犀利,神情很严峻。月麟在心里期盼着老太爷和小姐快些说完,她实在不想顶着瘆人的目光了。
立在她身边的柔兆明显没怎么受影响,脸垂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面容,但身上那种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冷漠和稳重反而叫程妈妈看的心里微惊,这人……是柳府的丫鬟么?
时间不长,书房的门就被打开了,叶凤泠出来领着月麟和柔兆回去收拾行装。
程妈妈再次上前跟柳绰和叶凤泠道,叶府三夫人,也就是柳氏托她带来口信,说自己孤身在京,久未见家人,听闻家中大侄女和二侄女品貌俱佳、蕙心纨质,邀请二人随叶凤泠一起来京都叶府做客。
叶凤泠混混沌沌,不发表态度。
柳绰一张脸拉长,直接拒绝,道两个孙女一个守寡、一个待嫁,都不宜出门做客。
程妈妈笑眯着眼,不置可否。话传到了,至于柳府怎么办,她一个下人管不着。
……
这一夜注定是慌乱的,叶凤泠帮着月麟连夜收拾,忙成陀螺。回京都跟去江南不同,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回苏北呢,很多东西都得打包带上。人手不够,柔兆都被抓了壮丁,她僵硬地帮叶凤泠叠衣服,叠了半天不伦不类,气的月麟干脆让她去搬箱子。柔兆大大松气,这种精细的活计只能让她手脚打结,还是花力气的活适合她。
叶凤泠抽空自己数了数外祖父给的银票,足足十一万,全部是整个国朝通行的票号,在所有钱庄都能兑换白银。热乎乎的手拿着沉甸甸的银票,叶凤泠眼角湿润,柳府情况并不算好,这些年她眼见柳府衰败下去,连宅子都卖了一部分了,可就算如此,外祖父都没动这笔钱,足见外祖父将自己排在了柳府前面,这样深沉厚重的爱……她捂着胸口,惶恐自己不能叫外祖父放心,不能成为外祖父的骄傲……
月麟呼唤声叫她敛起心神,把银票单独放进贴身的包裹。转身看到月麟额角的汗珠,心思微动。
整整忙一夜,叶凤泠的行李才全部收整完毕,被柳府的下人抬到马车上。叶府这次足足派出三十多人,全是懂拳脚功夫的练家子,光婆子就有四个,程妈妈是带队之人,所有人都听从程妈妈指挥。
朝阳缓缓自东方之巅入头,穿透迷茫的晨雾,静静地洒落在苏北城整洁干净的街道上,风行声断回廊,疏疏穿过院落墙头、穿过柳梢樱枝,芽瓣拂动如翩跹起舞的女腰。叶凤泠披好斗篷,去书房向柳绰辞行。
还未到书房,就听到哭嚎声叫。
柳大夫人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柳绰拒绝让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跟着进京的事,带着大房所有人,守在书房哭闹不休,誓有柳绰不答应她们绝不离开的架势。
柳绰气的吹胡子瞪眼,呵斥柳大老爷带柳大夫人离开。可柳大老爷却像中失心疯,从未有过的跟自己的父亲顶上了牛,也求父亲让两个女儿去叶府走亲戚。再加上柳大少爷、小胡氏……书房真是赶得上闹市街集,十分热闹。
跟在叶凤泠身后的程妈妈,垂着眼皮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柳府的闹剧一般,好脾气地提醒叶凤泠,抓紧时间,启程不得耽误,京都叶府的人可都盼着她呢。
叶凤泠迈步进门,看到柳绰被气的脸色发紫。柳绰和叶凤泠都清楚,柳大夫人就是捡着叶凤泠启程的时候、叶府仆从能看到的时候,故意如此,逼柳绰不得不答应让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进京。
叶凤泠心中冷笑,朝月麟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去合力把柳大夫人从柳绰的脚边架上座椅。在脸色难看的柳绰开口前,叶凤泠笑道:“外祖父,既然母亲有请,两位表姐也有意,您何不依了众人心愿。只不过,有些事我有些不明,还是想问问大舅母。”
“还是阿泠体贴,你问。”柳大夫人收起眼泪,强自压抑喜悦。
“两位表姐虽然去京都做客,可柳府在京都也有旧宅的,表姐们到时候是随我一块回叶府居住还是回柳府?”叶凤泠问道。
“当然是住柳府,堂堂闺阁女子,怎么能在自家有宅子的情况下去麻烦亲戚家,日常拜访就够了。”柳绰拍板。从叶凤泠开始插嘴,他就明白外孙女的意思了,心中怅然,为昏子聩媳脸红。
柳大夫人恼自心生,捂着帕子咬牙切齿,她和柳大小姐已经商量好,悄没声地跟着叶凤泠进叶府就成了,现在这样提出来,她的两个女儿明显不好意思直接再去住叶府,除非柳夫人提出来,可柳夫人那里……
叶凤泠“噢”一声,心平气和继续道:“啊,还有,两位表姐入京后,只怕吃穿住行都得花银子,这要怎么……”
说到一半,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捂住嘴,面色发红望向柳大夫人。
柳绰皱眉道:“此去京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一切后果自负。花销方面也由大房自己承担。京都的旧宅只有老仆,你们自己记得带好仆从和银两。”
这个意思就是两位柳府小姐在京都的花销不能再走柳府公账了,大房诸人脸色全都变了。柳大老爷张口:“这……这恐怕不合适吧……”
小胡氏一贯肆意惯了:“为何二房两位小叔去京都就能花公中银子,大姐和二妹就不行?”
柳绰悠悠回答:“他俩带的盘缠是老二卖书、老二媳妇儿卖嫁妆卖出来的银子,没从公中支一个铜板,怎么,老大家的,你没告诉大家么?”
怎么不知道,大房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以为柳绰不知道。这些日子柳绰安心治腿,又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叶凤泠身上,柳大夫人及大房的人以为他根本不清楚公中账目。
柳绰目光如炬看向柳大老爷:“你弟弟公是公、私是私,你呢?若是你媳妇摆布不好这几本帐,那我就不麻烦她了。我虽老了,但算算帐还是可以的。”
柳大老爷听的惊心动魄,他拉着柳大夫人赶紧跪下,连呼他们肯定也会公私分明,两个闺女的花销自己承担,绝不私占公中钱财一分一厘。
闹剧以大房得到柳绰许诺,同意两个孙女去京都却又不得不自费住柳宅为结局。
程妈妈全程都立在叶凤泠身后,头发丝儿都没动。在京都时就听说柳府落魄,到了苏北一看果然如此,不仅宅院旧窄、仆从无礼,掌家夫人还毫无矜持雅贵。母亲如此,养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她瞥了一眼扶着柳大夫人的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心中嘲讽,也就脸蛋勉强算得上美貌,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有一圈淡淡红痕,也是奇怪。可……有自家小姐珠玉在前,程妈妈再看去柳大小姐和柳二小姐的眼神,便带了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柳大小姐的行李是早就暗中收拾好的。只有柳二小姐毫不知情,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欢喜冲晕了头脑,手足无措。柳大夫人最深切的希望也不在柳二小姐身上,不以为然,让丫鬟简单扒拉几件衣裙,就连人带包裹给柳二小姐塞进了马车。
有柳绰铁面无私地看着,柳大夫人不敢向公中帐上伸手,不得不忍痛拿出来银子,又跟柳大小姐咬了半天耳朵。
叶凤泠立在马车下,抱着柳绰胳膊,仰脸强笑:“外祖父,莫气。阿泠要走了,你别太想阿泠。若实在想,就偷偷来京都看阿泠吧,阿泠保准不告诉别人。”
长久板着的脸终于露出丝笑纹,柳绰笑叹。
叶凤泠从柳绰身旁走到柳大夫人跟前,拉着柳大夫人衣袖轻言数语,还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破晓已逝,街石灰暗古朴,俨似深山古刹静修的老僧一样隐没。迎着熹微晨光和料峭春寒,叶凤泠又一次收拾好身心,跟着叶府派来的程妈妈,踏上了归京的路。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