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是粉红色纱巾,脸上妆容精致得体,只有眼角还残存着一些红晕,看得出,柳大小姐很厉害的哭过。
叶凤泠心里微微警惕,她对柳大小姐的戒备来自两方面,一是苏牧野的出言提醒,再就是回来后几次接触,柳大小姐绵里藏针的行事作风,给了她不一样的体验。
离开苏北前,柳大小姐在她眼里,只是一位表姐,温柔体贴,极会察言观色,还带着那么一点的精明世故。这次回来,却让她看出了几分贴着翩翩风貌的浑不吝,这样的人,要心计有心计、要手段有手段,一旦被缠上,会很麻烦。
可已经打定主意、下了决心的人,岂是你想躲就能躲的掉的。
柳大小姐轻轻握住叶凤泠的手,哀婉欲泣:“表妹,我心里好苦。”
眼皮子跳起来,叶凤泠试图把手抽出来:“我懂表姐的苦。”
柳大小姐一手紧扣叶凤泠,一手拿锦帕擦眼角:“你小小年纪,哪里真懂呢?表妹,我和你比不了,想我命途坎坷,又是这样的情况,想寻个良人真是比登天还要难。你我从小感情就好,必不会视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无动于衷。”
叶凤泠见自己的手牢牢被对方攥着,干脆放弃了挣扎,清清冷冷问不知自己如何才能救表姐出水深火热。
柳大小姐放下锦帕,双手裹上叶凤泠手,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苦涩一笑:“经历过郭氏一门的婚事,我心如死灰。但不忍家中祖父和父母亲为我担忧,也知道常居柳府到底不便。如今我只求一门差不多的婚事,求一个体贴关怀的良人,可谁知道,竟也如此之难……”
柳大小姐注意观察叶凤泠,发觉她从始至终都只垂着眼皮,木然的听着,心底略有些失望,私以为软糯心善的表妹,多少都会同情自己一二,没想到一丝怜悯的情绪都没有。
也罢,自己同她从前接触少,自然感情不够深厚,自己得有耐心和毅力才行。
柳大小姐摸不清叶凤泠心思变化,眼眸闪烁着:“不知表妹能否……能否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一二呢?”
所以这才是大表姐的最终目的,叶凤泠美目撩动:“我么?”
柳大小姐微微点头。
叶凤泠忽而笑起,若有所思地打量柳大小姐,相貌中上、身材不错、心计八分、手段六分……若是放到京都闺秀圈子里,可能会混出些小名气,可惜放在苏北,英雄无用武之地。她不是不能体会柳大小姐努力向上爬的心,但这方式和吃相,着实让她不能苟同。
她把笑容收起来,脸色冷下去,直言拒绝:“我不行。”
柳大小姐嘴角抽动,强笑:“表妹准是开玩笑,怎么上来就不行。表妹能为两位弟弟那样费心,怎么就不能为我们大房的人操点心,还是说同样的血缘,就有远有近?说出去可不让人笑话。”
叶凤泠面无表情地不接茬。
表妹如此不配合,就算是向来油润的柳大小姐,都微尴尬。可她始终不放弃,“表妹,我的终身大事就放在你身上了,若是不答应,我……”
就在她要说出些“威胁”之语前,一个端着盘子走过的小丫鬟,不知怎的,脚下不稳,手里盘子滑倒在柳大小姐身上——一盘子的鲜烩百合从上倾倒下来,一片不落的淋柳大小姐满头满脸。
“你!来人,给我把她拉下去用棒子打!”柳大小姐气疯了,她向来以自己品貌自命不凡,受此污秽,再顾不上叶凤泠这边,仓惶起身离去。
叶凤泠仰头,注意到刚那小丫鬟脚滑手滑的地方,静静坐一位耷拉着脑袋的夫人。
斑驳灯影洒落在这位夫人身上,她的面容隐在阴影处,看不清具体表情,但一袭普通绫缎袄裙纤整无褶皱。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影子一样的柳二夫人。
叶凤泠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朝柳二夫人坐着的方向微微示意,在鼻端还未弥漫起茶香前,已经一口饮尽。
宴过多半,叶凤泠也没想出如何送出礼物。今夜宴席,苏牧野是主角,被万众瞩目,很难脱身出来寻她。可若错过今夜,明日一早他就启程了,送行时人一定不少,哪里能有机会让她送礼物。
就在她急得顿足搓手时,有个小丫鬟从外面走进来,引她出门。
一到屋外,叶凤泠忍不住连打三个喷嚏,接着,兜头就罩下一袭温暖厚重的斗篷。
苏牧野把从自己身上脱下的斗篷给她穿好,又把斗篷帽子拉到她头顶,还拍了下她的头。被他牵着,两人走向花园樱林。月麟和洗砚两个人远远的跟着。
枝条垂蔓,森森盘绕,月光透过薄雾照到樱花瓣上,斑驳人眼。
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樱林深处。
叶凤泠的肌肤贴着被他体温捂热的斗篷里面,浑身皆暖,“你大摇大摆走出来,里面的人不找你么?”
苏牧野低头笑吟吟地看向她,声音中染上一层淡淡的沙哑,将他本清透疏朗的音色衬得充满磁性,魅人心魄:“我头痛,先行离席,无人敢置喙。”
叶凤泠怔了怔,没想到他给的理由如此……但他又叫自己出来,万一给别人看到?
“放心,那个小丫鬟是外祖父找的。外祖父体恤我一片痴情,特地给我这个机会。至于其他人,不用理会。”苏牧野微微扬眉,喝过酒的眼眸越发明亮,璨璨盯她。
情话自来瘆心撼魂,叶凤泠心跳忽然失去了规律。她伸手探进袖中,想把包好的香囊掏出来,但迟疑了半晌,还是没好意思拿出手。
这一刻,月麟说的“寒碜”两个大字不断的循环在脑海里。
苏牧野见她不动也不说话,以为她在难过自己即将启程。他抬起头,看了一圈,突然纵身跃起,很快又落回原地,手里多出一支盛放如霞的樱花。头上几缕黑发散落下来,搭在光洁饱满的额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上面还占着几片樱花瓣,欲落不落。
“樱花树下送卿时,一寸春心逐折枝。”苏牧野把樱花递到她眼前,修长而蕴含力量的手衬着清瘦枝条,有一种古朴清雅的韵味,他接着道:“待你回到京都,京都的樱花也要开了,到时你我再一起赏樱,可好?”
叶凤泠心里甜如蜜,眼波清澈映月,如碧泉涌动,滟滟水翦。
“盼卿答复。”苏牧野笑容灿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神幽静又裹着炽热光芒,凝望于她。
“好。”叶凤泠被他的笑容感染,也烂漫笑开。
收了人家的鲜花,怎么也要有回礼才行,叶凤泠审慎地瞟他一眼,心里又生挫败:苏牧野送自己的东西是这样高雅美好的樱花,而自己……同样是表情,怎么她的就那样“寒碜”呢……
她想了想,一咬牙,决定还是送出去吧,毕竟是自己熬夜绣完的。一跺脚,将帕子掏了出来,猛的伸手递到苏牧野面前。
苏牧野正要抬步走近,花前月下倾诉衷肠,被叶凤泠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一跳。
不远处看得分明的月麟不禁鬓角冒汗,有这么送人礼物的么,自己小姐就是有够特别。
“这个……送给你的。”叶凤泠心里慌慌,却强迫抬头看着苏牧野,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
树影簌簌婆娑,那浮在俊美男女身上的光辉,如同河面随风流动的波纹,清透柔美。
雪肤花妍、积石列玉,挺拔与婀娜、娇媚与清朗,在这一刻被月光定格住。
苏牧野低头看着被叶凤泠捏的紧紧的帕子,目光顺着她的胳膊,看到她眸中。四目对视,他看到有星光摇落。
他唇动了动,竟仍然半晌未说话。
见他接都不接,叶凤泠面容红到极致,鼓起勇气,迎上去,在他不反对的情况下,颤颤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掌心。
然后,装作不在意的扭过肩膀,欣赏月亮。
苏牧野轻轻笑了一下,慢慢摊开手掌,看到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呵呵笑出了声。解开素缎锦帕,四周的遮挡顺着掌心散开,露出一个天水青色方胜形香囊,缎面上用金色丝线绣一丛兰花,下端系有百吉络。那丛兰花仿佛能散发出幽香般,醺醉了人眼。
他捏了捏,里面有东西。
又抖开那方锦帕,看清上面绣的……似乎是一只白鹤振翅欲飞,构图稚嫩、配色简单,苏牧野嘴角笑纹加深。
叶凤泠偷偷觑他,手心全是汗,美目流波,声音也小了:“我不太擅长这个……”
苏牧野没说话。
她失落地低下了头,发现攥着樱花支的袖口被勾住,苏牧野把樱花支拿开,把香囊塞到她手里。
嗯?
苏牧野低头俯眼看她,目光流连停落到自己腰上。
叶凤泠有些明白了,抖着手指将香囊系向他腰间。她从没这样近的摸过他的腰,平时或是宽松潇洒、闲雅雍容的衣袍,或是丈宽腰带,甚少能看出明显身形。在她低头给他系香囊时,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他的腰,才发觉肌肉劲实、隐藏蓬勃力度。
苏牧野轻笑出声:“好摸么?”
叶凤泠脸滚烫似火烧,娇横一眼,手连忙离开。
她的手在撤离,却遭到阻截,被苏牧野抬手握住。感受到手里的汗意,他挑眉,凤目飞扬,灼灼望向她。
叶凤泠使劲挣扎,苏牧野却抓着她那只手,不肯松开。他亲自拉着她的手,一同抚上悬在腰下的香囊,眼睛仍然注视着她。
叶凤泠脑子轰一下,心犹过电,蹿起丝丝缕缕的热,迅速烧遍她周身。
他的气息包围着她,蚕食着她,仿佛一团又一团的丝线,将两人裹作蚕茧,永永远远停在这一方天地中。
苏牧野把樱花支复放到她掌心,搂她连同樱花支一同入怀,俯身贴耳,唇碰了下她耳根,成功让她手脚发麻:“只给你摸好不好?”
他见她闭着眼,朱唇轻颤,眉目昳丽,艳艳风情随风流动,心想,再过几年,她的风姿,怕是会惹的整个京都的公子们为她痴狂吧。
何其有幸,他在她还未完全被世俗侵染成墨前遇到了她,又在她还不足够坚硬前攻进她心房。
他们的缘分,纠纠缠缠,环生往复,让她和他都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恰时,远处传来人声,听着像是柳府诸人送客出门,叮咚环佩声、清脆高声笑,在风中遥遥飘远、散尽。
就这样默默的凝视着她的瞳孔越来越黑,越来越暗,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望进她那颗曲折蜿蜒的内心深处。
用手拨开挡在颊旁的樱花支,苏牧野格外庄重的轻轻印下一吻,而后收起调侃笑意,只静静抱着她垂眸不语。
缄默的海洋里,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饱含压迫的情绪。这股情绪竟比以往的唇齿交融更给人炽热、放浪感觉。
他的环抱越来越紧,紧的她呼吸渐急促,他从未如此沉默地,用一个拥抱宣誓着他强悍的、霸道的情感,强势地仿佛攻城略地一般,要拉着她坠入无边极乐世界。
叶凤泠闭上眼,尽量努力地去贴合这份叫自己浑身战栗、心神失守的悸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