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门口,苏牧野就被叶凤泠拦住了。
叶凤泠没有注意到苏牧野略有不同的步伐,低着头急急道:“不是的,你说的不对。”
苏牧野冷笑出声,想绕过她。叶凤泠急忙拽住他衣袖,扬起脸道:“我不会同他双宿双飞,也没有对你说假话。锦屏山里的话,都是……真的。你要信我。”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苏牧野一直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后续,开口语声冰冷道:“但你无法看着我捉他、杀他,是么?”
他看着她神色恍惚,似遥遥浮在枝头的薄雾,如烟般飘散于他指间,如此昳丽矜雅的脸庞,只应落于绚丽多彩满室花海之中,被人赏玩呵护,却不想在此平淡冷静地说着剐他心肝的话。
“你不能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苏牧野又一次闭了眼,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为什么!”
“没有他,我已经死了。早在聊城、在云梦山、在卫州城就死了。跟仁者一样,冰冰凉凉躺在地上,无声又无息……”
“苏牧野,我对你说过,我不能眼看他落入敌手而无动于衷。虽然我不算什么好人,也惯爱用手段耍心机,但对真正于我有恩之人,我必衔草相报。我救他,无关风月,唯还恩义。”
她手上攥着的衣袖被冷漠地甩开。叶凤泠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她看也不看,要再伸手时,却觉手腕一痛,被苏牧野隔空弹开。
看到她不自觉地捂去胳膊,苏牧野心里又是一扎。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谭绎非我族之人,又助纣为虐,他熟悉你我太多事情,了解国朝太多秘情,这样的人,一旦回到番波斯,无需他做什么,光是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就会引发数不清的动荡。”
苏牧野垂着眼皮平静说道:“这次为掩去你在其中动的手脚,要有无数的人付出性命。你的一时心软将产生数不清的连锁反应。还是你以为,我真能依仗权势、只手遮天?早晚有一日,你会为今日的决定,付出代价,我希望那一日,你不要后悔。”
听着这些话,叶凤泠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明的艰涩滋味来。她不是不知道这次的举动会为苏牧野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也不是不知道会有很多人为此背负刑罚。可……可是……
耳边嗡嗡作响,叶凤泠硬撑着一口气:“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又常脑子一热,顾头不顾尾。但这次,我不是为我自己。无论是褚亮、纨娘还是石头,我们都被他所救。也许在你看来,这些人的命,一文不值。可是在我看来,救了他们,救了我,就是我必须守护的人。苏牧野,你有你的立场,所以我从不怪你。如果我没有遇上,可能还能安慰自己,这都是命。但既然让我撞上,便不会作壁上观。这便是我的立场。”
说完,她扬起苍凉一笑:“你带我去洛阳府吧,这事是我一人计划,跟别人无关。不要为了我,让那些无辜之人丢了性命。日后我去地府,会无颜面对那些冤魂的。我不怪你,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带我走吧!”
苏牧野捂着胸口,痛心疾首,他右掌苍白胜雪,凝聚了全身力气,用力朝一侧拍去——噗噗几声,墙面立时出现一个斗大的洞。
唇角溢出鲜血,斑斓如花触目惊心,一抹冷漠的笑纹还停驻在他嘴角,苏牧野的身子却是软软地倒了下去……
叶凤泠被他浑身澎湃肆意的杀气掀倒在地,听闻声响,惊叫着扑上:“苏牧野!苏牧野!”
苏牧野勉力看了她一眼,缓缓阖上眼睛:“你早该告诉我你的选择,毕竟任何理由都是苍白的。是啊,以你的心肠,若是早告诉我你的底线,就不可能有机会在我的计划里游刃有余地走来走去。”
“你依仗的无非是我喜欢你,钟情你,我舍不得让你伤心难过。可你想过我么,想过我会不会伤心么?你一次次在我眼皮子底下救他、助他,置我颜面于何地,让我的手下如何看待我,让我如何对我的父母家人乃至国君交代,你可有想过一分我在朝堂上会面临的险境?阿泠,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用力推开叶凤泠慌乱的手,轻轻喊了一声,就有人自外飘入,看都没有看叶凤泠一眼,抱起苏牧野,飞身离开。
风卷窗棂,带来霜雪戚戚,阳光下,有白灵、白奇、石头和褚亮几人的嬉闹玩雪笑声,默默地绽放于空。屋子里,叶凤泠一直跪坐于地,无声饮泣,直到喉咙干哑得发不出声音……
雪花纷扬而下,烟花漫天飞舞。五彩璀璨的烟花照亮严寒夜空,发出耀眼的光芒。洛阳城上空源源不断地被烟火点燃,霞光飘散、绚丽绝艳。这边金黄光亮刚落下,那边又蹿上粉蓝、翠翡,一冲飞天的热烈升腾不息,如花般拖着光华闪闪的粉末盛开在黑暗里,片刻后才依依不舍地从天空滑过。
入夜点灯的芷园,火树银花合放东风,吹落星光如雨。灯火阑珊处,清池拱桥欲语还休。白灵拉着叶凤泠来到清风一笑,指着天空的焰火叽叽喳喳。她没有在外面过过年节,西南虽然也有焰火看,远比不上今夜的隆重盛大,让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叶凤泠强扯出笑容,伫立在喧嚣的焰火下,瞳仁里映着流光溢彩,心里寂寞如雪。喧腾夜景、如昼灯影,她视若无睹,满心都是苏牧野阖着眼,唇角弥留殷红的样子。若说她没有想过苏牧野会面临的窘境,她是不认的。可直到他无比苍凉失望地说出那些话,她才惊觉,自以为是的周全算计,生生漏了一项——他的感受。
涌来清风一笑的人越来越多,白灵、白奇、褚亮、纨娘、石头他们,更有芷园的丫鬟、仆从、小厮、护卫们。池边桥头,人头攒动,纷纷抬首目视上空。
“这焰火繁花似锦,品种齐全,看来今年洛阳府花了不少钱呐……”
“你还不知道啊?这可不是洛阳府出的钱,这是咱们世子费了大力气从京都运来的!”
“什么?”
“哎呦,听说早就运到了,一直被放在洛阳府里,世子说,新正年节、举国同庆,不分南北,共赏盛景!”
“好大方的世子!”
……
叶凤泠不禁回首,望去书房方向。远远的,只闻玉壶光转、盈盈暗香,那处灯火寥寥,飘渺如尘,只有在空中光芒偶然掠过时,才能惊觉一点点的影动。
白灵用胳膊肘碰了碰叶凤泠:“你知道么,听纨娘说,这些焰火是苏世子专门为了某人巴巴从京都搞来的。说刚到洛阳就差人去办了。”
叶凤泠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
白灵似早就料到她会不信,笑吟吟:“原本呢,这事是没往外露的,说是准备给某人一个惊喜。看见那些花灯了吧,也是专门从京都运来的呦。可是这些日子管家一直哭哭啼啼的,很多庶务都是褚亮在帮忙,所以才知道喽。”
暗中瞟一眼,白灵抱着胳膊在心中感慨了一番,光叶凤泠现在这个神思不属的劲儿,说她能放得下苏世子,鬼都不信!
既然如此,她就要顺水推舟,义不容辞地为芷园众人安危做出应有的贡献。
“你不知道吧,苏世子身上的伤一直都没好,药房除了要给你熬药,同时也给苏世子熬着呢。”
白灵看到叶凤泠不再扬头看天上,呆呆盯住一处,继续道:“说不仅有内伤,脚上还有伤。若不是洗砚跟褚亮念叨,我们也不会知道。哎,这么一说,突然觉得世子还挺惨的,不能好好在芷园养伤,还要跑来跑去的,若是有解语花红袖添香还好些,只是貌似那解语花还……”
话未说完,白灵就见叶凤泠掉头下了桥,直直朝书房方向走去。她捂着嘴乐呵呵,纨娘说得对啊,只要动心,就会心疼,一旦心疼,嘿嘿,总能和好如初的。
大家都在欣赏天上缤纷绚烂的焰火时,书房里,苏牧野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今日新正,他原想的是同叶凤泠共赏佳焰、同游芷园,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也能缓解一二她不能回到苏北的顾盼之意,可谁料会如此……
窗外的雪时断时续,竹枝表面浮着一层雪霜,远处的松针摇挂冰凌,屋顶上雪被簌簌自屋檐坠落,天地银装素裹,那欢声笑语的吵闹衬得他眼前越发寂静孤漠。
苏牧野睁着醉意微醺的眼,似乎闻到了叶凤泠身上的香气,一丝淡淡的如桃甜香。无论她身上佩戴什么香,只要凑近她脖子,总能嗅到的轻微桃香。自从锦屏山后,那股香气就一直萦绕在他鼻尖。
说实话,叶凤泠虽是少见的美人,可她再美,也只有一种美态。世间美人千千万,姿容秀貌更是数不胜数,或妖娆、或天真、或艳丽、或清雅,为何只有她,让他辗转反侧、咬牙切齿。菟丝花一样柔韧葳蕤的美人,紧紧缠在他的心头。
苏牧野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午夜梦回、总有绮思之梦;白日悠然,一旦自公务之中抽身出来,总要想起她。
难免、难控、难以抗拒。
大抵这就是天生的尤物吧,原来自己也是如此肤浅啊。
洗砚在书房门外冷得跺脚,却不想进屋去对着公子比天气更冷的脸。他也不敢劝公子少喝些酒,作为从头到尾的目击者,洗砚再清楚不过苏牧野心中的烦闷,他想,与其憋着,不如喝点酒疏解一下。只是在心里暗自埋怨着叶三小姐。
昨夜他被易容的谭绎迷晕在洛阳府里,再睁开眼时,谭绎已经带着仁者尸体逃之夭夭了。他揉着迷糊脑袋在苏离和公子的争执中闹明白前情始末:谭绎先是易容成面生男子,试探苏离和玄凤坊坊主虚实以及核实仁者尸体真假,再易容为他借搬运冰块之机凿出洞口,最后在叶三小姐的陪伴下,用公子的面容堂而皇之走进倒座,带走仁者尸体。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等苏牧野得知消息时,就是苏离都不能追得上谭绎了。
最开始,洗砚想不明白叶三小姐除了漂亮,有什么突出优点,现在他想不明白,叶三小姐有什么本事让自家公子痴心不改,就算是做下这些事,哪怕苏离当面怒喝,都不能让公子同意追究叶凤泠。
为了平息这次谭绎盗取仁者尸体一事,苏牧野不得不改写了送往京都的条疏,更对当夜所有在现场的洛阳府衙役下了封口令。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让人放心。苏牧野已经着手安排陆续调撤那几个洛阳府衙役了,还有那玄凤坊……这事影响甚大,一旦被朝中人知晓,不光牵连苏国公府,还会把叶伯爵府牵扯进来……
叶三小姐也太不识好歹了,那谭绎为她做过什么,自家公子为她做了什么,洗砚明明知道所有事情,但不能也不敢告诉叶三小姐,只得在心里默默吐槽。他朝屋里探了探头,见公子一脸苍白,就是这样喝酒,那热气也没上脸,眼皮子下面还隐隐有久未酣眠的黑影,不禁又恨上了那叶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