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回到倒座时,看到玄凤坊坊主和众人都还好好守在原地,心落回原处。才洗砚一句话让他灵光闪现,想起被放置于洛阳府一隅的暗雷。那些暗雷是向府会客厅一役时被番波斯国人埋于向府的“秘密武器”,被取出后一直没被处置。
联想到谭绎熟知暗雷,若想借此生事,定会搅得天翻地覆。苏离急忙忙赶去暗雷处,着人仔细护佑于侧,方放心归来。
他轻飘飘行到近前,仿似纸鸢般在空中游荡,无声无息地站稳。
玄凤坊坊主拱手后,轻声道:“世子来了,在里面。”
苏离眉头一跳,目露疑惑,沉吟着望去门窗紧闭的倒座:“进去多久了?”
“两刻钟。那名绝色女子前脚刚离开。”玄凤坊坊主道。
“嗯?绝色女子?”
“对,就是锦屏山上追随世子坠崖的女子。”
苏离愕然:“她来了?”
不等玄凤坊坊主回答,苏离已闯入屋内。
屋里众多冰石冰块散发出缕缕白烟,墙面上凝结一层薄霜,看过去一片白茫。原本放有仁者尸体的矮塌之上,空空如也!
黎明的光辉自头顶倾泻而落,屋顶不知何时被凿出了一个洞!
此情此景,苏离目眦尽裂大喊出声:“气煞我也!”
玄凤坊坊主进门还未看清,就被苏离伸出单掌抓了过来,他挣扎不已:“你……你!”
胸口起起伏伏,喉咙里囫囵出声,苏离横眉立目,手腕一紧又一松——玄凤坊坊主被摔去角落。苏离面色沉如铁,厉声大喝:“所有人速朝洛阳城八个方向追!”
说完,已经闪身不见,只留下一句:“速去寻苏牧野!”悬于空中。
玄凤坊坊主仆身倒在地上,嘴里是苦涩的味道,双目圆睁,恨恨砸了下地。
朝阳似跳动的火焰,徘徊于地平线。伴随光辉一同到来的,还有厚厚、低低的浊云车。雪花一片一片又一片,在天空缤纷摇曳。
微微风浪足、撒做满星河。
霏霏冰雪如烟似玉,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承平十七年的新正年节,在一场同潮涨翻卷有着异曲同工美妙的雪玉霜天中到来了。
当、当、当几声传来,白马寺新正的钟声响彻云霄,在洛阳城上空沉闷地回响。日出新阳,新正到来。雄浑洪亮的钟声震醒睡梦中的人们,开启新的一年。
天一亮,整个洛阳、乃至整个国朝的人们,开始欢喜庆祝。
家家户户忙着更换桃符、张灯结彩,地上千千万万的鞭炮碎屑一片火红。街坊里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点炮仗的孩童、抓紧最后时间采办年货的忙碌者、携家带口赶赴回家的旅人游子……每个人手里都握有象征快乐和幸福的物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庆里特有的欢欣笑容。
洛阳城好像待嫁的少女,一派欣欣然喜庆。
喧嚣与宁谧、肆意同娴静,一夜之间,全然不同。新正年节,让整个国朝人民情感有了归宿,让每座城池、每户庭院、每个家庭、每位个体,生存不再无边无际没有方向、生活不再乏味冰冷庸碌无为。
耳畔轰鸣隆隆鞭炮声、盛在数不尽的欢笑汇成的海洋里,叶凤泠回到了芷园。
一夜之间,芷园里的楼阁林木全部被挂上了红彤彤、各种式样的灯笼,还有那被金箔纸、银箔纸包好的铁树银花、奇珍异宝。一路走过,灯笼一个比一个扎得精巧,一盏比一盏画的动人,虽未入夜,光是想象,都能想到点亮之后的瑰丽奇幻。
柔兆被月麟安排在小院一侧偏房。上好药,墨盏仍不肯离去。叶凤泠进屋的时候,入目便是墨盏苦苦凝望柔兆、柔兆冷漠看去角落的场景。
她打量两人脸色一眼,走到床榻前,对墨盏道:“我跟柔兆单独谈一下。你家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你做好准备。”
至于什么准备,她相信不用明说,谁都清楚。
墨盏身形一晃,闭了闭眼,咬牙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叶凤泠直视柔兆,平静道:“为了救你,我以身范险。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可对我言明。我知道你是神机影卫,也知道你是因为命令来到我身边的。就冲你护我之心,我也会尽量帮助你。”
一直静静躺着的柔兆,唇角翕动,她挣扎坐起,似想起身行礼,被叶凤泠拦住。
手拂过柔兆上好药的肩胛骨,叶凤泠微笑:“不讲虚礼。对于有真本事的人,我一向敬重。”
最初听说柔兆假扮和罗,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舒服的。可转念一想,身为神机营一员,听令行事,根本就没有选择余地。能够在数次危急之时,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又在明知回京都要面临恐怖刑罚的情况下,仍旧不愿连累墨盏和她。柔兆的品行,叶凤泠心里已经有数。
若是只有柔兆护佑自己不力一件事,叶凤泠觉得解决起来一点儿都不难。无非放下身段求一求苏牧野,柔兆多半无事。这点儿自信她还是有的。
可涉及墨盏,又加上她再次插手了捉拿花桃儿一事,这次的坎儿,只怕不好过。
心里叹了口气,叶凤泠抬起头,尽量放缓声音:“你对自己有何打算?对你和墨盏有何打算?”
柔兆愣住,叶凤泠的直接她其实早就了解,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种情形之下,直面这两个最不想面对的问题。
她盯着叶凤泠,看到一双亮如璨星的明眸,眸里光芒万丈、眸里春暖花开。
“当年神机营救我出泥潭,我就告诉自己了,一辈子都是它的。至于墨盏……”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半晌后才继续道:“我比他大数岁,从来只把他当弟弟的。”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叮咣,似是剑鞘落地的声音。
叶凤泠喟叹,继而爽朗一笑:“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你安心在这里养伤。至于苏世子那里,我去帮你解决。”
给柔兆盖好被子,又拉好纱帐,叶凤泠悄声走出房间。屋外早已无人,院子里只有扫地的小丫鬟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她看到黑衣凌发的叶凤泠,吓了一跳:“柳……柳小姐……”
叶凤泠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抬腿迈步回自己寝居,对月麟吩咐一声,自去小憩。
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她要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京城数尺雪,寒气倍常年。
泯泯茫茫的天地下,京都城被晨耀樨带妆点,树枝挂玉携璃遥望巍峨宫殿,雪花洒粉飘泉静瞰百姓人家。
苏国公府的大门今晨被打开,扫灰掸尘,接纳新正祥瑞紫气。家丁护卫小厮忙前忙后,为等会儿的入宫赴宴做着准备。
三希堂里,苏老夫人手攥佛珠,正闭着眼睛数珠子。身上是诰命盛装、头上是点翠头面,富贵雍容的衣饰掩盖不住她心里的不痛快。
下首坐着的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都借垂首喝茶妄图躲避母亲怒火。
却见有丫鬟一脸欣喜地跑进来禀报:“老夫人,世子来信了!”
话音未落,就有小厮扬着手送进来苏牧野的家信。
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手里的茶盏“啪”地落在案几上,无人关注,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世子来信”这件事情上。
苏老夫人睁开眼睛,把佛珠摔去案几,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又惊又喜:“快,快拿来给我!”
接过信后,苏老夫人急不可耐拆开,因为过于激动,信封都掉到了地上。可她毕竟年纪大了,眼神儿不济,看了几句便叫过来念信丫鬟。
等读完这封家信,三希堂里一片静寂、针落可闻。苏老夫人,连同苏国公和长乐长公主三张脸沉了下去。
苏牧野在信里先是对新正年节无法归家表示歉意,又寥寥数语带过处置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最后言明因洛阳城距离苏北不远,他要趁休沐之际亲去苏北拜见文理大儒柳绰。同时,在信的末尾,他重申了几次家信必提之事——请祖母劳动一番,去叶伯爵府打听一二叶三小姐及笄之事。
柳绰是谁,同叶伯爵府的关系,以及叶三小姐此时在何处,在场之人无一不清。
苏牧野的意思,昭然若揭。
苏老夫人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复拿起那串佛珠,缓缓开始揉捏。苏国公最熟悉母亲,一看她这动作就知道老太太心里有难解之忧。
“母亲。”苏国公开口。
老太太长叹一声,上次的家信里,苏牧野还没提到要去苏北。这个孙儿,是在明火执仗的表明态度,他要娶叶凤泠。实际上,从收到第一封家信开始,苏老夫人已经知晓了苏牧野的意思。但她同长乐长公主商议后,暂时压下了这件事,自然也没有去叶伯爵府。
事实上,发生过叶四小姐和和蕙郡主合谋加害苏牧妤、叶凤泠的事情后,两府的关系一直有些不冷不热。最近,叶伯爵府更隐隐有靠去太子一方的意思,苏国公府商量后决定避其锋芒。叶夫人和苏九歌、苏九章都已经有段时间不去叶府了。
苏老夫人、苏国公以及长乐长公主在京都局势不明之际都十分不赞同与叶府再度结亲。苏国公的想法相对简单,单纯是朝堂风云变幻之下的韬光养晦。而作为内宅夫人的苏老夫人和长乐长公主,则是实在不想再娶进来一位叶姓夫人,不见就算是新正年节,叶夫人也没有来三希堂请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