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陈楚翘首以盼。
见苏牧野袖随风摆,忙走上前附耳,寥寥几语,苏牧野面色骤变。
他沉吟一二,告诉洗砚盯紧小院那边,转身带着陈楚如风连袂离去。
洗砚暗中思量,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涉案要犯这几日陆续离洛赴京,那些收缴赃银赃款也秘密上路。这个时候,能让自家公子闻之色变的,恐怕只有一件事了。若说真的准备趁新正年节前后动手,也说得通。他双手合十,向天上佛祖请求:这次可千万别再被叶三小姐搅合了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怜可怜我们芷园的人吧,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边洗砚不伦不类祷告上天,那边叶凤泠迎来了一位万万想不到的客人——墨盏。
月麟领着小丫鬟,自厨房提晚食回来,在院门口遇到裹足不前的黑衣墨盏。
届时,落日西垂,金辉洒地,邙山斜映夕阳、天接碧水,园里摇落苍翠、杉松竹梅,风烟尘火薰暖人眼。墨盏,背负青剑,垂首立在门外,犹如山野迷途胡狼,茫然无神,自成一片孤寂。
在叶凤泠心里,苏牧野身边的两个贴身小厮,十分不同,又十分相似。他们的不同在于,一个看似话多世故,实则滴水不漏、精明强干,应对各类事件游刃有余;一个沉默无言,却果毅骁勇,耿直纯爽,身披江湖侠义丹心昭天。他们的相同,乃殊途同归,均对苏牧野的命令贯彻始终,铁血忠心,金钱、权势,威逼、利诱,皆如浮云过眼。
对于洗砚,叶凤泠接触多、防备多,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要思量半晌,生怕跌进他的圈圈套里。而墨盏,她几乎没有接触,大多通过月麟的只言片语和几次短暂相遇观察揣测。
是以,当墨盏进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时,叶凤泠的大脑炸了……彻底懵住。
谁能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墨盏不同于洗砚,小嘴巴巴说个不停,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片递给月麟。
纸片不是新近被写好的,纸张边缘蜷缩卷起,明显早先写了字,被人摩挲很久,才拿出来。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请叶三小姐救救柔兆。
看清纸片上的字,黑葡萄似的瞳仁闪动水清色泽:“柔兆是谁?我能救她?”
墨盏拿出纸笔,写下寥寥数语:柔兆奉命假扮和罗,保护叶三小姐不力,今夜要押解回京。
叶凤泠蹭地自椅子上跳起来,手指微微抖颤:“你细细说来。”
锦屏山采香时,半夜叶凤泠离奇失踪,和罗,也就是柔兆听闻后,情绪激动,孤身去寻。路上遇到几波江湖人,都有惊无险,直到狭路相逢千毒千佛手王琪。王琪一眼认出她,也知道她一路都在叶凤泠眼皮子底下乔装扮猪。联想到五花芯茅屋突变,王琪狐疑地追问柔兆是否是苏离那贼人的内应,串通一气。
柔兆急着寻叶凤泠,理都不理王琪。两人皆是话少人狠、一言不合直接上的性子,纠缠不过,大打出手。最终柔兆不敌王琪手中毒粉,中毒溃败逃跑,昏迷于锦屏山冰河旁,被搜捕叶凤泠和苏牧野的谭绎手下捉个正着,带到了洛阳城向府。
向府会客厅一役后,苏牧野让季阳给她解了毒,转眼就把她丢到了洛阳府牢狱。这几日,正要安排神机影卫押她回京都受诫,再派去边疆战俘营。
墨盏求苏牧野无果,夜闯洛阳府牢狱失败,受了鞭刑才刚能爬起来,就来寻叶凤泠了,求她看在柔兆护卫多日的情分上为她求情。一旦入了战俘营,不死也要脱层皮,尤其女人,形如炼狱。
叶凤泠皱着眉头,眉间林木葱茏,如同葳蕤青山、连绵叠翠,郁郁不得其形、难解中意。
和罗,她想到过很多种可能,是不是被歹人捉住了、会不会被吓得躲藏于某处,最惨的是被人卖了、凌辱、甚至被杀。唯独没有想到,和罗早已经不在,甚至在重逢之前,就不在了……
心里一片虚空,一阵揪然,她要如何向鲁妈妈和鲁管事交代,要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和罗香魂交代。她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们,自己会好好照顾和罗,把她全须全尾带回京都的啊!
指尖似乎还残存着当初轻拍和罗发顶的柔软触感,眼角一行清泪缓缓流下,犹如雨燕衔泥,朦胧起一层雾气。
“你起来吧,要怎么救和……柔兆,你告诉我。”
墨盏起身,递过来纸片:“柔兆被关押在洛阳府牢狱,今晚亥时上路,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麻烦叶三小姐。”
叶凤泠静默瞅着他,判断了他的决意后,颔首:“你等一下。”
约莫片刻,她从内室走出来,身上繁复的衣裙被利索的夜行衣替代,身后的月麟六神无主:“可以么?就你们两个人,要去闯洛阳府牢狱?小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你才大病初愈。”
说着,她控诉地看去墨盏,转念一想,也知不救柔兆、也就是和罗说不过去。天人交战,月麟脸皱出一团包子褶。
墨盏来找叶凤泠,想法很简单,凭着叶凤泠这张脸,神机影卫们都要退避三尺,到时,他再暗中出手,救柔兆出来。至于叶凤泠,他确信,公子不会怎么样的。
但在出门前,墨盏望着眉目愁锁、黑发拂散的叶三小姐,跪倒在地,郑重其事要磕头。
看了眼笃定如铁、眸光透着毋庸置疑坚定的墨盏,叶凤泠挥手拦住,沉声:“不用着急磕头,今夜你得听我调遣,救柔兆、怎么救、救完如何,都得我说了算。你答应的话就磕这个头,不然大可不用。”
墨盏望着凛冽破冰的叶凤泠,稳稳弯腰磕下这扎扎实实的一头。
是夜,星光黯淡,转眼已至戌时。往常这个时候,正是牢狱发放晚食的时候,青天白日的喧嚣光亮和静谧清幽的黑夜正在交锋,最终被稠浓渊薮尽数吞噬。
柔兆所在牢房和番波斯国走私一案要犯不在一处,处于整座监牢最狭小的所在,孤零零地像是浓郁树木灌顶上的一片青叶,挑了树梢的那点隔离生疏。这间牢房不由洛阳府衙役看管,据说被神秘的黑衣人所慑。
洛阳府衙役们也偶有议论,从来看不见有人探视和看管,可那一夜有人来劫狱,生生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了七七八八的黑衣人,一举捉下劫狱之人。后来又是苏世子亲自过来把人领走的。真是奇怪!
夜风拂过,牢房之外多了两条人影,衣衫翻卷,两张苍白惨碧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毛骨悚然。
墨盏惨白,是因身上鞭刑之伤还未痊愈,叶凤泠,则是大病初愈,一路骑马颠簸,让她有些吃不消。
墨盏担忧的目光飘过,很是难堪,他心知叶凤泠几次病情反复,再一想到即将而来的公子暴怒,腿脚不禁有些发软,可眼前又一晃柔兆的脸,软下去的腿便又顽强挺直。
叶凤泠人空衣飘飘,幽灵似的瞥一眼墨盏,有点儿奇怪他那似愧疚似不安又似温情脉脉的目光。转念一想,约莫了解了墨盏同柔兆的关系。
距离被押解上路就还有一个时辰,柔兆对着高高的那一小扇气窗,望着隐约洒落的月色星光,目色迷离起来。她想到了幼年、想到了很多往事。
她不过是京都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却不知为何,身子总也长不高、脸蛋也不会变化,自小受尽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爹娘日日发愁,有亲戚跑来说她是邪祟附身,让爹娘赶紧把她卖了,不然要防人败家的。
她还记得,一个漆黑夜晚,自己终究被爹爹抱起来,以百文铜板的价格卖去了翠云楼。在那里,她遇到人生中第一位贵人,一个貌美如花、心地纯良的舞女。舞女见她个头和脸蛋,以为她年龄甚幼,要了她去做小丫鬟。
后来这名舞女被一世家豪门官员逼迫,不堪受辱,自尽于室。官府衙役到来前,她正捧着饭菜送去舞女房间。入目便是一地血红和死不瞑目的舞女。舞女尸体旁边,立着一位黑衣墨发少年,满眼不敢置信。
楼下衙役吵闹声渐渐逼近,柔兆情急之下,把黑衣少年推出窗子,自己转身迎上闯进门内的衙役……
后来,柔兆又被派去给别人做丫鬟,总之在青楼里浑浑噩噩过了一整年。直到这个黑衣少年又来找自己,问她愿意不愿意加入一个组织,一个加入之后除非死亡才能让自己逃离的组织。
柔兆当时并不知道神机营是什么,但她知道,只要能离开青楼,便是死都不惧。
这么多年,为了练武她吃了不知多少苦,从未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她想,舞女是自己第一个贵人,黑衣少年便是自己第二个贵人,救自己出泥潭的贵人。
肩膀传来刺痛,她低着头看了看被洞穿的肩胛,又望了眼气窗附近浮动翩飞的尘埃,无声苦笑。战俘营她没有去过,只听同僚们提及,说男人还好,若是女子,去了真不如直接一头碰死。
忽然,她耳朵动了动,有细微可察的声音,自墙的另一侧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