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烛火被点亮,月麟领着几个小丫鬟抬进来小几,放置于床榻之上,服侍叶凤泠用晚食。这次反复发烧,烧的最厉害的时候,她竟然起不来去厅堂用餐。叶凤泠回忆了下,上一次病的如此重,还是重生归来那一场病。
虽然不喜欢在就寝之处用餐,但望着麻秆儿似的胳膊腿儿,她沉沉叹口气。才吃过两口,打外面跑进来一个小丫鬟,不是在水榭门口贼眉鼠眼的那个丫鬟是谁?
叶凤泠打发月麟去燃香,挥手让小丫鬟走到近前。
等月麟点燃熏香,稍微开了个窗户缝,走回到叶凤泠床榻前,自家小姐已经放下筷箸靠在床榻上,垂着眼帘想事情。
月麟一面收拾,一面跟叶凤泠说话:“小姐,怎么了?你不是对那个小宴不感兴趣么?”
叶凤泠玩味一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感兴趣?”
月麟一呆,当即直起身,回头疑惑:“可是可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宴是看在蒋若若的面子上摆的,蒋若若才是主角,自家小姐去了能落什么好?
叶凤泠用手指轻轻点了下月麟鼻尖,似笑非笑调侃道:“傻月麟,你以为苏牧野为何要办这个小宴。”
“……为何?”
月麟心中一动,瞪大了眼睛,难道……
叶凤泠胸有成竹笑起来,点了点头,意思你想的没错,就是那个意思。
两个人自从向府会客厅一役后,再没单独说过话。
最初生病,苏牧野还会在自己昏迷时守在身边,到这次又病,他竟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叶凤泠把头埋进被子,挡住脸,心里涌上密密麻麻的委屈,酸涩之感无孔不入,呛的她眼睛痒痒。就算自己几次偏袒花桃儿,有失妥当,给他的国家大事找了不少麻烦,但……难道真让她眼睁睁看着花桃儿死么。她很清楚,花桃儿一旦落入苏牧野手里,绝对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怎么忍心,花桃儿救过她的命啊。
她也知道他定会生气,可她以为他总会理解她的做法,正如她能理解他瞒了自己很多事一样。可是他怎么能这样狠心,一晾晾她这么多天,她烧的迷迷糊糊,他都不现身。
他不知道她会伤心、会委屈么?
心里的小人早就把苏牧野这个名字大卸八块无数回了,又很没骨气地捡回一地残肢,坐在那里撅着嘴一块块拼好。
月麟服侍叶凤泠多年,怎会不了解小姐心事,她悄声端起小几快步送了出去。
吩咐小丫鬟去药房取汤药,月麟急匆匆往屋走,到门口撞上一个人,一抬眼,蒋家小姐。
蒋若若朝月麟竖起手指,示意她噤声,口型示意:睡了么?
月麟懵懵摇头,心里冒出奇怪的感觉,蒋家小姐和自家小姐关系何时这样好了?
蒋若若莞尔:“那我进去寻你家小姐说说话,你去给我泡壶方山露芽。”
“方山露芽?”月麟都没听过这种茶。
蒋若若眼里笑意加深:“你去寻管家吧,他知道我喝什么茶,芷园常备着的。”
月麟领命离去,心里有些忐忑,想了想,寻了个小丫鬟,让她守去屋子门口。
几日晴雪反复,夜空一碧如洗。窗前梅花竞相绽放,加之灌草婆娑、摇摇笼光,清幽隽雅气息如清冽水珠,点点滴滴,落在叶凤泠身上。
蒋若若迈步进屋,看到叶凤泠摩挲着手腕,那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腕几乎要荡不住古朴简洁的崖柏手串。
“这手串瞧着倒像古物。”蒋若若自挪过矮凳,坐于叶凤泠床榻前。
叶凤泠正思前尘往事,顾自心殇,不想自己闷坐,见蒋若若来,心里欢喜,能闲话排遣了。她褪下崖柏手串,递给蒋若若看:“这是我外祖父赠予我的,被我带了很多年,前面阴差阳错丢过、当过,最后还能回到我手里,真真是和我有缘的物什。”
蒋若若闻言好奇:“你怎还会去当物?”
叶凤泠道:“我家铺子原本在京都有分铺的,遇上事,为了周转,不得不如此。”
蒋若若把崖柏手串又带回到叶凤泠手腕上,摇头道:“可见,谁家都有不得已不得意的时候。我虽然没有经历过当物的窘境,现下却有个难题。”
叶凤泠挑眉。
蒋若若唇扯了下,靠去床榻另一侧,同叶凤泠遥遥对望:“我五哥的亲事。因为这事,我家已经闹了好多日了。我也不和你打马虎眼,就是想来问问你,可觉得白灵这几日有何异样?”
心里一跳,叶凤泠撩眉看着蒋若若:“看着倒不曾有什么?为何这样问?”
“那日咱们泛舟洛水后,我五哥就神思不属。父母亲还有祖父忙着给他寻门当户对的妻子,哪有心思想这些。只是以前不见他反对,但自那回,他便开始无声地拒绝着。前两日听守门的家丁护卫说,见到过一位妙龄小姐被五哥身边小厮护送回芷园,前后一联想,才大胆猜是白灵。”
蒋若若蹙眉忧心:“我倒没觉得白灵有不好,只是她若嫁入我家,不知能不能适应。”
她没说出口的是,不讲上面那四位眼高于顶、手段百出的嫂嫂,单是高傲严苛的母亲和指手画脚的姑姑们,恐怕白灵就对付不了。还不用说宝刀未老、精明强干的祖父。嫁给自家五哥,真不是一般的辛苦。
叶凤泠心里颇赞同蒋若若,早在白灵跟她讲这件事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担忧。白灵可能不清楚豪门深宅的生活,她却门儿清。那样单纯明媚的白灵,真的会喜欢那样的生活么?
望着眼前愁眉不解的蒋若若,叶凤泠轻笑道:“我倒是没瞧出什么,会不会是你想多了?白灵还没长大,恐怕是因为那日甲板上的事才和蒋五公子打交道的吧。”
蒋若若想了想,眼前一亮,沉吟确实可能如此。
“看来确实是我想多了,也可能我五哥近日有别的烦心事。柳叶,谢谢你。我为了这个事,辗转反侧好几夜,又不知寻谁说说。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子,连个能说心里话姐妹都没有。”
叶凤泠撑起身,握住蒋若若的手:“蒋小姐能把我当朋友,是我三生有幸。”
蒋若若立刻回握紧叶凤泠的手,言辞恳切:“真希望日后我们能成为真正的姐妹。”
眸子微微缩了一下,叶凤泠眼睫颤一下,突然之间,她明白过来蒋若若的用意:“姐妹”——感情深厚的闺中密友可以称之为姐妹,共侍一夫的正庶妻妾也可称之为姐妹。
去而复返的殷勤探病、温声细语的倾诉试探。
原来如此!
有那么一瞬,叶凤泠心中怒意急速翻滚,片刻后,闲适慵懒风流拂上眉梢,她唇高高扬起:“荣幸之至。”
一时又谈起其他,蒋若若忽然想到一事,问叶凤泠:“我陆家表哥的事,你听说了么?”
叶凤泠又有了精神。
蒋若若笑望着她,如实以告:“筠表哥还有陆家二叔都住在别院,听家里人说,前几日陆家那边来了信,说定下了他同江南韩府桃戈小姐的婚事。陆家专门请了扬州刺史做媒人。不日,筠表哥就要赶赴扬州纳采。韩小姐已经回扬州了。”
叶凤泠好似听不懂她的暗示,疑惑问道:“怎么这样突然?”
蒋若若抿嘴乐,拍了拍她手:“你不了解,筠表哥因为身体的原因,迟迟不肯成亲。实际上表姑一家急的火上房。韩小姐这门亲事早就内定好了,只等这次品香大会结束,就要操办的。只是没想到,姑姑和姑丈竟连等筠表哥回成都都等不及。也是有些奇怪。”
其实,蒋若若在母亲那里还听到了一段话,陆家这次快刀斩乱麻定下亲事,是因为有人暗中给他们透了口风。春闱将至,江南才子韩齐光很大可能高中,届时,作为韩齐光族妹的韩桃戈身价定会水涨船高,陆府可能就高攀不上了。
陆府家长一听,再坐不住,火急火燎派人跑去扬州,花了无数银子请动扬州刺史,亲赴韩府,敲定了这门亲事。
叶凤泠淡淡笑了笑:“韩小姐冰灵玉润、不染纤尘,陆公子有福气。”
蒋若若见她脸色雪白,眉目失神,很是紧张:“柳叶,你没事吧?”
叶凤泠心思几转,看蒋若若怜爱地摸上她额头,慢悠悠道:“我无事,就是觉得有些累。”
蒋若若脸色骤变,无限懊恼:“瞧我,一时说的忘情,都忘了你还在病中。你快歇一歇,我看你睡着再离开。很多事,无需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譬如,前段时间有洛神图流传到洛阳,乍一看洛神出水芙蓉绮丽秀貌,我也曾妄自菲薄,自叹弗如,可又一想,春花秋月,各有其美,关键还要看欣赏美的人,更心仪、更喜欢、更尊重哪种美,你说是不是?”
叶凤泠脸白了,神色变来变去。近距离下,她看到蒋若若灿若星辰的明眸中有了然、有笃定、有晦暗、更有孤注一掷的刺探。
骤然一咬牙,叶凤泠直接僵直了身体。蒋若若何等敏锐,见她面色一点点惨白,神色突地一下僵硬,盯着她急地大叫:“怎么……柳叶,柳叶,你别吓我,快来人啊。”
蒋若若立即抱住叶凤泠肩,扶抱着她一同跌坐在床头。蒋若若看叶凤泠额上渗汗、呼吸渐渐急促,一把握住她脉搏,待要细看,叶凤泠汗涔涔的手反过来,握住蒋若若手,颤声:“蒋小姐,我,我肚子好痛……快叫大夫来……”
守在门口的小丫鬟早跑去喊大夫了。
很快,乌压压的大夫大军接踵而至,围在床榻前,为叶凤泠施针扶脉。蒋若若立去一旁,静立守候。
月麟才泡好方山露芽回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人声嘈杂,急急忙忙往里冲。
蒋若若拦下月麟柔声安慰:“放心,大夫说了是宿疾发作,并不碍事,行针后就无事了。”
月麟惊疑满满,倒了一杯方山露芽递给蒋若若。
蒋若若接过放在手中。一时,又有丫鬟来报,水榭夜宴已接近尾声,众位表小姐们等蒋若若同回蒋府。
她把一口也没喝的茶放去桌上,便随着丫鬟去往水榭。路上,遇到自书房行来的洗砚,噙笑错肩,也不停下,径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