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掌柜靠着墙,脸上荡漾着似水柔情,款款道来。
“那天世子说出秦奋的名字,我才知道他知晓我的一切。再回想起京都相遇时,苏世子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我几次设计想近世子身,都被世子巧妙化解。做了那么多让他讨厌的事,而他却从未将我最不想显露人前的事说出来……”
“我是天生的孤寡命,小时候,父母死得早,好不容易出嫁了,夫君也死了……还撞上命案进过大牢。终于时来运转,想再嫁,却没有正经人愿意娶我了。秦奋……他对我是有几分情谊,可去伏低做小当小妾还不如在外享乐,自己赚银子自己花。我这一辈子,被很多的男人骗,也骗过了无数的男人,只有一个男人,苏世子,我看不透他,偏偏,我又那么喜爱他。”
佟掌柜其实并不知道,当初在京都,她使计周旋,想跟苏牧野扯上关系的几次,苏牧野都是看在秦国公的面子上,避嫌三尺。按照他的想法,因为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影响了他和秦国公的关系,实在不值当,况且,秦国公还托人委婉代佟掌柜向他致歉。
叶凤泠这时才知道佟掌柜为了苏牧野,在京都就想过办法。听佟掌柜这番言论,她料佟掌柜既然开口,还专门传话要见她,肯定不是诉说衷肠这么简单。
果然,佟掌柜瞧着她,目光里带着一探究竟的决心,问道:“你和苏世子的事,我不是到了洛阳才听说的。你对我讲讲,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就告诉你,是谁告诉我你和苏世子的事的。”
问题问的直接,“诱饵”抛的痛快,没想到叶凤泠也不含糊,回答的更直接:“没想法。”
若不是因为浑身剧痛,动都动不了,佟掌柜一定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
叶凤泠见佟掌柜如此激动,口中安抚道:“怎么没可能?第一,我和苏世子云泥之别。第二,他心思诡变,人前圆滑虚伪,人后狡诈无情,这样的人,怎么能相信他一面之词。第三,他刚愎自用,凡事好自作打算,不跟人商量,还总藏着掖着。坑骗了我一圈,这笔帐我还没跟他算呢……”
佟掌柜愕然:“柳柳掌柜……这是你心里话?”
佟掌柜其实不太了解叶凤泠,对这个外貌绮丽、手段颇多的女子,绝大部分了解来自道听途说,只是凭着直觉问出这句话。
叶凤泠看了看佟掌柜不敢置信的面容,老老实实点头道:“看来佟掌柜不听到满意答案,还真是不死心……实不相瞒,就算苏世子现在求娶,我都要掂量掂量的。嫁给他,万一有一日我想离开,只怕要费大功夫。”
叶凤泠趁着对佟掌柜吐露心里所想,理清了这两日她自己混乱迷惘的犹豫情绪。
锦屏山采香一行,两人风情月意,她第一次正视了自己的情感。动荡过后,理智回归,叶凤泠的心头再次被沉甸甸的负荷压上。今日佟掌柜的问话,搁在平时,她决计不会吐露心里话的,可羞恼踌躇之下,说出来,如同顺了口气,心底竟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说完这句话,叶凤泠看出佟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耐着性子继续听她说话。
佟掌柜眼神黯淡了一下,才复开口道:“我第一次听说柳掌柜大名,是在京都。有人给我送来纸条,让我盘下含香馆。被你拒绝后,我又收到纸条,嘱我迫你关闭含香馆。我不知送纸条之人是谁,只是纸条上写的清清楚楚,若我不照做,倾家荡产指日可待。”
终于看到叶凤泠眼神有变化,佟掌柜心里缓缓出了口气:“至于入山采香时对你下手,是受谭绎指使,你和苏世子的事……也是谭绎告诉我的。”
佟掌柜寂寥地闭上了眼,叶凤泠发觉她的面色有些恍惚。
“柳掌柜,我一而再、再而三对你下手,刚刚你却仍然小心翼翼扶我,这份感激之情只能下辈子衔草结环了。”
说完这些话,佟掌柜再没有睁开眼,在日光的洗礼下,她似乎睡了过去。
叶凤泠低着头,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心思极快转动,佟掌柜所说的话,她不太相信,尤其谭绎指使佟掌柜对自己下手。谭绎、或者说花桃儿,可能利用自己,可能想胁迫自己,但若说要对自己下狠手,叶凤泠沉吟,不可能的。
面前走来一条瘦长的影子,“时间到了,柳掌柜请吧。”
陈楚来唤叶凤泠,带她走出洛阳府牢狱。
行到一半,叶凤泠突然想起来袖子里的东西,朝陈楚讨了个方便。
陈楚听完她的要求,想了想,让她在此等一会儿,挥手叫过来衙役,耳语几句。
很快,被差使的衙役去而复返,带来苏世子口讯,“带她去吧。”
就这样,叶凤泠在陈楚的带领下,拐到了另一处牢房。
这间牢房比佟掌柜那间要小,窗口也开的更小,还没有草席子。牢房里关了两个人。
陈楚说,她只能站在外面说话,这两个是重犯,能让她见面,已经破例。
叶凤泠朝昏昏暗暗的牢房里望去,一个男的躺在光秃秃的地上,捂着肚子呻吟不止。一个女的靠在墙边,咿咿呀呀哼着歌,看着有些疯癫。
她怎么也无法将这两个人和见到过的向老爷向夫人联系在一起。
陈楚没有离开,立在叶凤泠身边。许是看她眉目微蹙,解释道,向老爷身中数种毒,苟延残喘。向夫人从看到仁者当场死亡,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大夫看过,说是受不住刺激,疯了。
叶凤泠挑了挑眉,拿出向天歌给她的凌虚幽昙药液,递进去,又转述了向天歌的话。
牢房里的向老爷,前一刻还在闭着眼无限痛苦,下一刻已经扑来这边。他顾不上身上的皮肤被地上青砖擦出一道道血痕,迫不及待地抓住瓷瓶,打开,一口气喝光了。
“还是我家天歌,想着我。哈哈,也算没白生她一场!”向老爷满头大汗,五官因为剧痛挤作一团。
叶凤泠猝然别目。
喝过凌虚幽昙药液,向老爷似乎觉得身体没有那么疼了,他眯着眼,望向叶凤泠:“你是陆羽筠身边那个女的。回去告诉陆家,还有蒋家,他们若是不捞我出去,别怪我说秃噜嘴,把他们那点破事抖落出去,哼!”
叶凤泠眸光如炬,淡淡一笑,转身要离开。
“哎——哎,你等等啊,你告诉天歌,让她离那个季阳远点,都断了手指的废物,有什么前途未来。趁着没孩子,赶紧分开。等我出去了,要给天歌再寻个显贵门庭。”向老爷连声喊到。
叶凤泠才要迈开的腿顿住,她转过身,微微笑:“季阳的手指是你弄断的?不是仁者他们?”
“不不不,别乱讲啊,我……我可没动手。”
虽然否认,但面上惊慌瞬间暴露向老爷的气短心虚,他警惕地挪去牢房深处,离叶凤泠远远的。
叶凤泠朝陈楚道:“陈大人,向老爷和向夫人,虽然是要案重犯,但他们毕竟年纪大了,连个草席子都没有,有些不合适。您看?”
陈楚闻言,沉吟片刻,叫衙役去拿副草席子放进去。
叶凤泠一直稳稳立在一旁。衙役打开牢门,放草席子时,叶凤泠手摸了牢房栏杆一下。
陈楚送叶凤泠到洛阳府大门,立即转身回到牢狱,匆匆忙忙朝佟掌柜那间牢房走去。
还没到,就看到有黑衣小厮立在过道儿,见他过来,伸手拦下。
约莫盏茶功夫,陈楚面前无声无息走出来一道白色人影,缓缓地,静寂地。
“她见完向府那两个了?”
陈楚点头:“还替他们要了副草席子。”
苏牧野顿住,望向陈楚。陈楚忙复述前后。
苏牧野冷笑出声:“你马上带人再过审,弄好签字画押的事。”
陈楚疑惑,不是说要等向老爷体力稍微恢复一些么,他不敢质疑苏牧野,点头应下。
苏牧野足不点地向外走去,黑衣小厮跟在身后,陈楚无意的一个回头,心下大骇——
佟掌柜倒在牢房里,匍匐朝牢房门口爬着。她抬头见陈楚望来,绝望喊道:“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吧。”
陈楚回想刚瞥到的一眼——那英俊的面目上竟然苍白如雪,双目炙红,隐有炽盛凌厉凶狠的光闪现。
陈楚想了想,若有所思。
直到回到芷园躺下,苏牧野胸口还在怦怦乱鼓,胸膛之中的绞痛如潜龙升天一般,快要冲破骨肉。“想离开……费大功夫……”唇中逸出几字后,他的面容在暗处狰狞颤抖,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捏的他骨骼格格作响。
脚踝的隐隐作痛和心头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苏牧野扬起手,毫不心软地拍向屋里的屏风、梅瓶……
墨盏立在门口,听得里面叮咣乱响,声势极大,让人心悸。许久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吩咐:“让人进来打扫。”他垂着眼,飘远唤人。
苏牧野靠在矮塌上,沉闷地咳嗽两声,抬起眼眸出神地盯着窗外雅园新春意。
芷园被胖管家妆点的分外热闹,大大的红灯笼、红绸带高高挂起,各色镶金挂银的花卉枝朵错落有序。远远望去,只觉如同到了仙境瑶池,美不胜收。
此情此景令苏牧野眼光变得无限飘忽。
佟掌柜提出要见叶凤泠,他顺水推舟答应。作为交换,佟掌柜需要通过她的嘴,告诉叶凤泠一件事,那便是她在锦屏山对叶凤泠下手,乃是受谭绎指使。
佟掌柜欣然应允,但她不知,她和叶凤泠的对话,会被一墙之隔的苏牧野听得一清二楚。
佟掌柜所处牢房,有一堵墙是专门为审讯犯人所制作,隔壁的暗室,不光能听清这边人言,更能透过暗孔,将牢房内场景尽收眼底。
苏牧野原本存的无聊听一听的心情坐在暗室,没成想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叶凤泠“剖心之语”,现在,关于实际指使佟掌柜对叶凤泠下手的神秘人,他已经不关心了,满脑子都是叶凤泠评价他的话。
那些评价他还能安慰自己,说的也算实话。但叶凤泠口口声声的“离开”,在他心头反复被咀嚼,控制不住的身子冰凉,只觉置身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