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呼啸,次日天亮,整个洛阳城地上、门外被风吹得纤尘不染。了了心客栈二层,少女有些慵懒地自被窝里爬出来,对镜梳妆,目中清愁连连。
叶凤泠正由月麟服侍,为发鬓间簪上最后一枚珠钗。今早,有官差来报,说请叶凤泠巳时一刻去一趟洛阳府,关于番波斯国走私一案,有一些笔录需要做。
月麟推开门出去,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声儿招惹小姐。
对着镜子,叶凤泠自己先回了神儿,怕什么,就算见到了那个人,她也理直气壮,知恩图报不对么,再说了,她是被别人“撞”倒的。
等月麟为她整理好衣裳,又披上狐裘长袍,看着毛峰领子上的鲜眉亮眼,踟蹰半天,悄悄望一眼抿着唇的叶凤泠,忧心忡忡道:“才惹了苏世子不高兴,小姐妆扮的如此艳丽,是不是不太好?”
月麟他们几人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向府会客厅一役,但经过白灵和纨娘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又活灵活现地讲述,闭着眼都能想象的到苏世子同自家小姐八成“吵架”了,不见昨夜小姐晚食都没吃多少么。
叶凤泠一听便恼了:“他高兴与否关我何事?我何必讨好他!”
原本觉得妆容有些繁复的叶凤泠,又回到镜子前,拿起胭脂,用指甲挑起一星,在手掌上揉匀抹去脸上,本就香肌盛雪的仙娥更显风流旖旎。
她此时同苏牧野置了气,气他抛下她独自赴向府历险、气他隐瞒她数桩内情,更气他当众给她下不来台阶。昨夜偷偷哭了一个晚上,刚刚看到发红发胀的眼睑,叶凤泠内心更是恼怒,有对苏牧野的怒,还有对自己的恼。
望着气势汹汹的背影,月麟紧张死了,可小姐不听劝,丫鬟也无奈,她只好闭了嘴,紧追小姐出门的步伐。
叶凤泠一径朝客栈大门走去,先为启程回千毒岛的王琪送行话别。
王琪自己转着轮椅,肩上背着个小包袱,头发难得被梳成发髻绾于头上。露出完整面庞的她,皮肤粗糙、颧骨高耸,总算看着像是正常妇人。
向师傅和季阳立在门口同她告别,褚亮、石头也站在一旁,纨娘拿着手绢抹眼泪。
一夜的风刮的天空千倾无云,远碧苍穹,湛蓝明媚,新生的红日不遗余力地尽吐万千光辉。
王琪不耐烦告别,淡淡瞟了一眼向天歌,面色清冷:“你们若是想回千毒岛,随时恭候,”又扭头专门朝季阳说道:“师父的坟就在千毒岛的码头边,你一回去就能看到。”
她的孤僻冷傲没有改变季阳脸上的温厚笑意,连一向寡淡的向师傅都在温柔笑着。
季阳笑着上前拍了拍王琪肩膀,公子面如冠玉,宽袖布衫在风中衣袂飞如皱,几多潇洒儒雅。他把手中的纸伞递过去:“我记住了,路上小心,到了岛上给我去个信儿,就送到江南含香馆就行。等我和天歌安顿好了,会回岛看师父和你的。保重,师妹。”
季阳顿了顿,弯下腰抱了王琪一下:“好了,不说了,我送你去码头,再晚该耽误了你启程。”
在季阳抱王琪的一刹那,叶凤泠看到王琪眼角一红,她忍不住叹息:季阳这一抱,也算安慰王琪多年的痴痴等待吧。可感情毕竟是条单行道,有早有晚、有缘无份,一切都早已注定。
一直以来,王琪都是一个孤独于苍茫间的影子一样的存在,先是师兄季阳、后是千毒圣手,春风也暖不到她的眉眼,更别说那颗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无所寄托无所愿望的霉掉的心。
昨日听向师傅提到,王琪幼年是被千毒圣手在人贩子手里买到的,小小年纪,遍尝人世苦楚,于她而言,只有师兄季阳、千毒圣手给过她温暖和爱。
所以她就用一生来回报。
在季阳离开千毒岛后,她也有机会离开,却选择了永远固守在那里,停留在她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和年华里。
千毒千佛手王琪,这个名字在叶凤泠短短的生命旅途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一个位置,她用自己的风骨让叶凤泠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女性选择——一条没有伴侣、没有子女、没有儿孙满堂的孤寂之路,以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一个让人不可小觑的炼毒者的尊贵之姿俯瞰尘俗。
此刻静静望着季阳的,是王琪内心角落里作为女人最温柔的那道目光。
忽然,王琪微微侧脸,把目光投向一直盯着她瞧的叶凤泠,招手让叶凤泠推她去一旁无人处。
“这是金波花雨的毒方,我不知你和神机影卫什么关系,但我想,给你这个,你自会处置。当年我给他们老大下毒,这些年一直等他们登岛复仇,一直也没等到。小美人,这次出岛,几次得你相救,是我的运,也是你的运。我毒婆子没别的好东西,收你为徒你不乐意,我也不勉强,这个毒方拿给你,咱们两不相欠。若有朝一日你混不下去,想寻个清净地方,只管来千毒岛寻我。”
阳光映入王琪浑浊的眼中,注入了一些透明质感的生机和温气,叶凤泠想起了两人第一次在卫州城监牢里的场景,彼时她还不了解王琪的经历过往,单纯凭着王琪轻松惬意地享受太阳之光,就认定此非常人。
叶凤泠接过了毒方,发自真心笑起来:“还记得你不让我叫你前辈的样子,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去千毒岛上看金波花盛放的样子,我想一定美极了。”
两人相视一笑,超越年龄的友谊之花于无人处绽放。
王琪余光看到季阳在向天歌耳边说着什么,眼神暗淡下去,瞬间转为冷漠:“人心是世上最幽暗的东西,百转千回,小美人,你记好了,要么不交心,交了若辜负你,就给他吃了金波花雨。切莫做那无知妇人模样,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临走前,王琪问纨娘要不要跟她回千毒岛,纨娘想了想,瞥了一个方向一眼,咬着唇摇头。
叶凤泠目送季阳送王琪去码头坐船,回过头看到向师傅温婉笑容,这才发觉向师傅身上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以前的向师傅寡淡素冷,鲜少感兴,沉闷无趣,现在虽还是专注治香,但周身的气质灵动活泼了许多——看来她们分离的日子里,向师傅身上发生的事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啊。
回过头看到叶凤泠瞪着眼睛,眼珠滴溜溜转着,向师傅问她,是不是要去洛阳府。
叶凤泠点头。
向师傅回房间拿出一个白瓷瓶,言里面是她调入凌虚幽昙香液的药液,一般的毒当都能解,请她托人带进洛阳府大牢,拿给向老爷。
“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他能对季阳狠得下手,能不顾及向府百年香基和声名,我却不行。替我告诉他,今生父女缘分已尽,来世希望不会相见。”
今日早食时,叶凤泠已经听说,向府被查封,向家名下所有宅子、庄园和产业,全部充公,除向天歌外,向府主支三十二口尽数入监。在香料界、香粉圈叱咤风云近百载、屹立两朝的向府,彻底倒了。
向家,除了一个向天歌因协助办案有功,免于责罚外,其余都成为罪人身份,往后三代,男子不能入朝为官、女子不能嫁入官家,国朝惩治走私通敌的刑罚不可谓不严。向老爷和向夫人,作为核心要犯,要跟着押解进京,等候刑部审讯。
叶凤泠进洛阳府的时候,看到了许多江湖人和香料生意场人。白家兄妹和陆羽筠坐在一处,韩家的韩桃戈怯怯弱弱坐在陆羽筠另一侧,看到叶凤泠进门,她愣住了。
不光她愣了,其他人也都呆住。
少女梳着飞天髻,明眸皓齿,上衣是海棠红色缂丝立领小袄,下着一条银白的、裙尾点缀缠枝蔓叶的长裙,外罩着曳地的银色毛峰狐皮长袍,行走间,百叠漪漪如风皱。
她鲜少如此郑重,在这些新朋友面前更是一直素妆淡抹,这样光彩照人,实是第一次。
白灵扑闪着大眼睛,抓住她胳膊:“柳柳叶,你……你再考虑考虑,嫁给我哥吧!”
此话一出,几人面色皆变。
白奇看傻子一样瞪了一眼白灵,十分尴尬,他虽然也觉得叶凤泠很美,但着实没想过要娶这样的美人做媳妇,况且……白奇瞟了一眼主座上的人,赶紧捂上白灵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当言辞,给白家惹来麻烦。
另一边陆羽筠抬目望来。
四目相对。
还未开口,鼻尖就飘过一阵淡淡的清淡药香,叶凤泠心中叹息。
今日陆羽筠穿着青色锦服,衬着病容憔悴,像是飞临世间历劫受尽人世苦楚的谪仙。
叶凤泠坐去陆羽筠和白灵之间的位子,刚刚在叶凤泠一进来,白奇就借倒茶之机挪去另一椅。
“陆公子身体可好?”叶凤泠坐下后问。
陆羽筠目不转睛望着她,见她脸色虽然有些疲惫,神采依旧,松了口气笑道:“服过药好多了。向表姐遣人送了凌虚幽昙药液来,说对我的病助益良多,回头你替我谢谢她。算了,等会儿我亲自去道谢。”
叶凤泠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