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障郁嵯峨,秀出城之西。
苍翠接重壤,上与浮云齐。
锦屏山地处洛阳城外,外若一道天然屏障,因其地势独特,纵然数九寒天,山里依旧幽花静静照晴壁,古树参参欹倚层崖。
入山时,人很多,行过一段路,大家就都朝着自己选好的路分散走开。
走在山路之上,道路两边是轻缓而过的风景林,白灵领着和罗去采路边的野花,白奇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林山行迹。
陆羽筠这次入山竟然没有带贴身小厮和侍卫,光杆儿一人大摇大摆入山。叶凤泠曾问过他,他笑呵呵解释,有白家兄妹和白家武士保护,再加上一个古灵精怪、点子奇诡的柳叶,已经足够。
其实叶凤泠心里清楚,香圈里混的寻常人家是不会对陆羽筠下手的,他是陆家公子,又是无法治香的病秧子,这样的人,离得远远的还不够,怎么会往上撞。
哎,这便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的人出生就在终点线上,别人是打马也赶不上。
就在叶凤泠腹诽陆羽筠时,陆羽筠缓步靠近叶凤泠。
入山前,叶凤泠已经告诉过他自己同向师傅的关系,以及她来参加品香大会的真正目的。陆羽筠听闻又惊又讶,既佩服叶凤泠柔弱外表下的英勇之气,又感慨表姐向天歌的坎坷经历,他被内心喜忧掺半的复杂情感充斥,再看叶凤泠,更觉其是难得的巾帼女子。一阵轻轻咳嗽后,温柔开口道:“柳叶有没有去过成都府?”
叶凤泠眼神一暗,美目暗淡:“没有,我去过的最南方,便是江南了,成都府好玩么?”
陆羽筠沉默下,暗暗在心里记着,算着,苏北同成都府的距离,江南和成都府的距离。
他微微笑着,像淡淡的晚风吹动着沉沉的暮霭,清俊随和:“成都府离江南、苏北都不算远,气候上有些不同,吃的、玩的都不少,品香大会后,想不想去玩?”
陆羽筠笑容粲然、温暖如阳,热情的邀请顺口就来,偏偏他一派疏朗,开阔的胸襟和气度一览无余。明知对方殷勤意,不仅不反感,内心反而跃跃欲试,叶凤泠低头认真考虑起来陆羽筠的提议。
品香大会结束,她定是要先回苏北同外祖父过年的。过完年后呢,如果不急着回京都,其实去成都府转转也不是不行,若是想再走远些,还能去滇西南白家做客。
不过,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京都叶府不催她回去,还有……苏牧野……
晃晃头,叶凤泠赶走脑子里的人影,径直盯着陆羽筠的眼睛,莞尔一笑:“到时候看时间吧,我现在还不能安排年后之事。”
美人凝脂,山巅清雪一般,她幽深黝黑眸中闪着真假难辨的光芒,陆羽筠也不继续追问,只笑着应和。
锦屏山里道路重重叠叠,回环往复,如果不仔细看舆图,加上白家武士们擅做记号寻路,几人只怕就要迷路。
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走到东西走向的山脉半山腰。这里山高势陡,坡峰隐隐藏在半山层生的白云之中,以卧虎藏龙之姿引洛阳城人驻足观赏。
白家武士行在最前,一马当先轻巧踏山而行,中间是弱不禁风的叶凤泠和陆羽筠,以及跑来跑去的白灵和和罗,白奇自然殿后。
叶凤泠抬头看看渐渐西垂的落日,看那些盘根错枝的遒劲古木丛生不绝,它们有的寂静无言寻暗处角落默默生长,有的势如破竹一般冲天而上,尖攒的树叶直直指向响遏的苍穹。
走走停停,又翻过一个小坡岭,走在最前面的白家武士停下了脚步,居然转身回来了。
“前面是断崖,有二十丈开外,底下是无尽深渊。”说完,白家武士站立在侧,不再言语。
陆羽筠双眼直视前方幽深林丛,沉稳道:“我们最好立即折回,另寻一条路,停在这里不安全。”
虽然也是第一次参加品香大会,但来之前,陆家家长已经给陆羽筠讲了很多品香大会内里道道儿,加上这次跟他一起来的陆家二叔在入山前对他耳提面命。陆羽筠算是几人里对品香大会了解最深的。
入山采香,难度不大。锦屏山里香料草药众多,只要粗略习香,就能采到香料,带香料平安出山才是最困难的部分。江湖就是一个弱肉强食、刀光剑影的世界,若是别人不知道你手有奇香还好,一旦知道,势必要抢夺到手。不仅如此,刨除香料,若是有人存心为非作歹,要在配香赛前解决劲敌,也会选在采香时下手。
是以,行到断路,十分不利。
听陆羽筠解释,几人当即掉头往回走。才行几步,刮起一阵风,送来丝丝缕缕香气。
叶凤泠脚步顿住。
循着香味,几步开外,入目便是一棵顺山径盘曲而上的沧桑巨树。巨树半边扎根入土,半边攀于峭石,高约数十丈。树皮暗灰,枝叶稀疏,整棵树忧郁地在落日余晖里,垂垂老矣,悲凉而伤感地眺望远方。
“好大一棵树……”白灵发出惊呼,旋即又叹息:“哎,可惜都快死了。”
叶凤泠眼里却迸发出热烈光彩,同她相似的还有陆羽筠,两人心底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奄奄一息啊,好幸运!”
“知道这是什么树么?”叶凤泠跳上树根,扶着树干,不住摩挲。
白灵蹙着柳眉,不明所以。
“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炉暖玉楼春,”陆羽筠兴高采烈,“说的就是它,白灵,咱们可是撞了大运了,这是一棵沉香树!”
叶凤泠和陆羽筠都一副捡到宝贝的样子,白灵和白奇虽然不懂香,也跟着欢喜起来。
可白家兄妹依旧迷惑不解,这棵树都快死了的样子,确定能有用?不过,他们很聪明地没吭声。
他们并不知,一棵健康的沉香树是断然不会凭空产生沉香的。只有当沉香树树干受虫蚁或自然伤病等损伤,如强风吹折、兽虫啃啮、人为砍伐,“伤口”刺激着沉香树体内树脂分泌,浸润于局部树杆,长期沉积,经多年的天然造化——时间催化,才有机会结聚成“沉香”,产生“沉香结”。
自然结香一般都要五年左右,很多品质好的沉香甚至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行,当沉香树出现树叶生长不茂盛,外形凋黄,局部枯死等死气沉沉的现象,极大可能已有结香。
敲着中空的树干,抬头见沉香树半死不活的样子,叶凤泠心狂跳,虽然也为这棵树走向枯败而心酸嗟叹,但更多的,还是激动狂喜,她从没亲眼见过沉香结!况且就算以她不太懂草木的眼光来看,这棵沉香树只怕不说上百年,也得数十年树龄,时间越长,沉香的数量和质量好。而且……如此老木,有没有可能结奇楠香结呢?
奇楠香是沉香中的精品,一般香农挖到沉香坑,在众多自然结香中只有可能有非常小一部分算得上奇楠香,极其珍贵,千金难求。
浮云苍狗,停驻在这棵沉香树,它在自然轮回中留下的沉香结便是它漫长傲然一生的证明!
叶凤泠和陆羽筠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开始动手在沉香树树干上敲敲打打,叶凤泠挽起袖子,干劲十足,还掏出了随身带的一把小匕首。
她在京都铁匠铺定制的匕首早就不知被丢去何处,临入山之际,苏牧野差洗砚送来这把精致又锋锐的匕首,说让她带着防身。
不太费力气,叶凤泠就在沉香树一处干枯风化严重的断裂处,挖出一块似灰非灰的固体,散发着极其寡淡气味,轻柔又单薄。
沉香结!
带着玉狐面罩的陆羽筠告诉叶凤泠,沉香结分为生结和熟结,生结是树木虽然受损,但依旧有生命力,局部结香被发现开采。熟结乃生结脱落被埋入土中,经过时间分解和发酵,木制部分被腐蚀干净,只留下香结,便是熟沉香结。
手里的生沉香结,已经足够鼓舞人心的了,几人欢天喜地、满面春风。叶凤泠还没开口说话,蓦地眼睛一眯。
打远处他们来的路上,走来一群人。
这群人里引人注目的是个风情万种、妖娆多姿的茜纱银红女人,香玲珑的佟掌柜。
见陆羽筠还要继续侃侃而谈沉香结,叶凤泠轻轻拽他衣袖。
“柳掌柜,京都一别,不觉沧海桑田。还望见谅我先前没有认出柳掌柜的失礼之处。”佟掌柜越过众人,来到最前面,款款朝叶凤泠福了福。
她一张带着轻柔微笑的魅惑脸孔,盛放如夏花,在天边红霞的映衬下,散发出温暖与冰冷并存的光芒,加上那高挑窈窕的玲珑曲线,让人心里又麻又怵。
“呵呵,不知佟掌柜有何打算?”叶凤泠脸上平静,只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虽说没有佟掌柜那种历经岁月的百转千回韵味,但明畅秀透,加之身着红衫,在暗淡无光的高坡峻岭上,刹那间璀璨生辉,让佟掌柜突然想起了苏世子对柳叶的顾盼青睐。
“柳掌柜一直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想不到帷帽之下,是这样的美颜,难怪苏世子也见之忘俗。今日一见,深深折服。”佟掌柜不甚在意地夸了夸叶凤泠,仍是凝住身子不动。
且随着她说话,身后那些穿着短打衣裳的打手们,慢慢包围了叶凤泠几人。
远处一群小鸟,低低伏伏朝这边飞来,见这里人影幢幢,忙旋身飞离而去。
“陆某不知香玲珑的佟掌柜来此有何贵干,我们不过是观景采风,还望行个方便,”一直没出声的陆羽筠摘下玉狐面罩,突然开口。
佟掌柜朝陆羽筠看了看,目光又在白奇白灵身上滑过,翘起唇角:“找靠山了呐……可惜我不怕。”
陆羽筠:“……”
叶凤泠:“……”
白灵面目一片冰冷,不忿跳脚,被白奇拉住捂了嘴,生怕她添乱。
叶凤泠攥紧手里的沉香结,心知,这香料多半是保不住了,首要的,是得保证几人性命无碍。
身后不远就是断崖,唯一一条路又被佟掌柜的人堵住,真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紧紧跟在陆羽筠身后,低声问:“你家同香玲珑有生意往来么?”
陆羽筠微不可查地摇头,香玲珑香料进货走的是洛阳向家,同成都陆府不过点头之交。
佟掌柜抑制不住笑意,眉眼间俱是风情,对着叶凤泠温柔招手笑:“交出来吧,柳掌柜。”
一个圆头大汉越过佟掌柜,走到叶凤泠跟前,伸出手。
叶凤泠勉强扯出个难看笑容:“交出沉香结不难,答应放我们毫发无损离开才行。”
佟掌柜似乎听到笑话一般:“你觉得有底牌跟我谈条件?今日事情多,懒得跟你兜圈子,陆家、白家的人我不会动,我只要沉香结和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