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叶凤泠试探问,这院子要如何处置。
苏牧野回头朝她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充公,里面所有人全部押解进京,怎么,宅院里还有让柳小姐挂心的人?”
叶凤泠头一缩,有些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心虚之感,但她想从苏牧野手里抽出手,却被苏牧野狠瞪一眼,反攥得更紧,她都能感受到手背上渐渐升起的湿热汗意,以及自对方手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暖和火热。
见苏牧野大有不找到她的衣裳、誓不离去之意,叶凤泠停下脚步。她蹙眉半晌,无奈叹气。
苏牧野眼睛轻飘飘地扫过两人紧握的双手,在她头顶停顿半天,故作不解,含着笑等:“还没想起来丢在哪里?不急,有的是时间,咱们可以慢慢找、一寸寸寻。”
叶凤泠歪头再次争取:“一定要找到么?太晚了,回去吧。”
苏牧野微笑点头,声音清楚而坚定:“你的衣裳,不能留在外面。”
枯枝华秾,融融之夜。
夜间灯笼就着哭爹喊娘声音叮咣轻撞,寒风阵阵,月意朦胧,院中石阶路落了一层银霜色,黑衣清艳的少女,翩若惊鸿、漪漪如叠花,随着白衣公子在黑暗中穿行。
心知躲不过,叶凤泠挠挠头,脚下一顿,只得向同陆羽筠分别的灌木丛走去。
茑萝曼曼,松柏之下。夜风徐徐吹拂,锦衣公子端庄酣眠。
白家兄妹和叶凤泠走后,陆羽筠就身心放松地仰躺在身边石块上,他觉得有些冷,便把叶凤泠的小袄盖到身上。
身上困乏难堪,加上人被烧的有些发晕,陆羽筠渐渐迷糊过去。他的这场“迷糊”极不安稳,脑里有太多人的面孔似潮水一般涌现,最后定于一个娇小秀美面上,柳叶的脸。她脸上有种浓浓的悲伤,仿似大片大片的雪花……黑暗吞噬了他自己,让他在极冷严寒中垂死挣扎,意识却醒不过来。
渐渐的,有清凉微温的声音如羽毛般轻缓,安抚着他的焦躁,呼唤他——“陆公子,陆公子?”
陆羽筠睁开眼,看到一身黑衣的叶凤泠担忧地看着他,在她身后,立着他先前在流苏飘见过的苏世子。
陆羽筠挣扎站起来,身形晃荡、气喘吁吁,叶凤泠想上前扶住他,但被苏牧野钳子似牢牢攥住的手怎么也甩不开,她扭头看去。
苏牧野盯着陆羽筠的双眼,脸上笑意绽开,低头看一眼叶凤泠,伸出右手抚上她的面颊,手掌凉如雪莲,指骨鲜明,语气古怪泛酸:“他身上的小袄是你的。”
叶凤泠微微侧脸,却没躲开。苏牧野手掌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红晕,和蔟蔟抖动:“呵,你还真是一如既往不让人省心呐。”
说完,他微微伸张青白手指,盖住她波光潋滟的清眸。叶凤泠轻声恳求,“世子,你不要为难陆公子,他在发烧,需要立即看大夫……”
“呵呵——”苏牧野哼笑出声。他笑道:“陆公子?这个时候出现在洛阳,身上还配成都特有香料调配的香粉“南朝遗梦”,又如此形容,除了成都陆家的玉狐公子,不会有他人了。”
陆羽筠面如溺水之人一样,迅速苍白,他看了看叶凤泠低垂的眼眸,禁不住喃喃:“我说怎么一提苏世子,你瞬间失语,原来你果真……”
陆羽筠想说出的是——“原来你果然是苏世子的人”,但他心底还存着希冀,只求叶凤泠会解释介绍一番。
叶凤泠听到他带着一丝不甘的低沉语风,微有所感,同时升起焦虑,暗中用力想抽出苏牧野手里的手。对方不为所动,把她骨头都要攥碎了。
“虽然相识不久,我也看得出来,你就算性情大方疏阔,却绝不是轻易俯就之人,相反你谨慎防备,可现在,你……任由他触摸你面颊,接近你的身子,还让他拉着你……”陆羽筠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在苏牧野的眼里看到了冷酷锋锐。
张着嘴,他发不出声音……
叶凤泠仿佛突然被惊醒一般,扬声劝止,含含糊糊:“陆公子,你莫不是烧糊涂了,黑衣人已尽数被诛伏法,你自可离去。”
陆羽筠内心混乱成一片,柳叶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带着她特有的明媚之光。她眼里写满狡黠、脸上闪动自信,身上尽披神秘,用她的勇敢和果决将自己同那些娇莺软花的小姐们区分开来,就好比偶然走进花枝招展的百花深处,低头一看,泉眼石缝流水潺潺,空灵清透空谷回响、余韵悠长。
可她偏偏同苏世子形容亲密……
叶凤泠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心中瑟瑟。眼前一花,被陆羽筠抓在手上的女装小袄已经到了苏牧野手上。
叶凤泠狠了心咬牙,扭头向外走,不再回头看陆羽筠。
离去前,苏牧野特意看了眼伶仃仃呆愣出神儿的陆羽筠,冷冷一笑。
叶凤泠准备自己回了了心,没想到苏牧野一直不松开她手,一手拿着她的小袄,一手牵着她,熟门熟路地向了了心走。
“世子不用去处理黑衣人的事?其实我认识回了了心的路的。”灯下叶凤泠脸色微红,巧笑倩兮。
“噢?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来时路呢,”苏牧野笑吟吟,叶凤泠有些分辨不清笑声里是否有嘲讽,因那抹痕迹很快消失了。
“世子这次来洛阳,是为了调查番波斯国这些事?”叶凤泠轻声问。
苏牧野乜她一眼:“想起来关心我了?还是说你对刚刚那些黑衣人感兴趣。”
叶凤泠颇有些难堪,她其实就是想问清楚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他们都是番波斯国的人么?”
苏牧野松开了她的手,神色淡淡,“萨瓦克是近些年兴起于番波斯国的一个神秘组织,以收集探听国朝信息为己任,同时还致力于擅动番波斯国民众激战情绪。这些阿芙蓉就是他们想出来的在国朝掠取钱财、击溃国朝百姓健康体魄的一石二鸟之道。”
“萨瓦克里层级森严,设有仁者、智者、勇者、德者四大长老,四人中智者、勇者负责招兵买马、培植国内势力,仁者、德者掌管国朝势力,敛财加渗透番波斯国在国朝影响。你身边的花桃儿乃仁者的关门弟子,据说也是最得仁者欢心的徒弟。”
叶凤泠盯着眼前的银纱轻雾,眼神儿没有焦距地仔细听着,“刚刚那个枯瘦老者就是仁者?”
苏牧野扭头瞥她。她身子掩映在夜起寒雾里,比白雾更加清凉,苏牧野缓步行于她身侧,笑容仿若桃花噗噗盛开,在夜风中灿若朝霞:“是的,能让花桃儿在生死攸关之际舍命救走之人,必是仁者。”
“而你,就是被派来铲除这个萨瓦克组织的?”叶凤泠仰头轻声问。
苏牧野冰玉一样的眼瞳幽黑望来,“是也不是,我要探查萨瓦克在国朝所做之事,但是否铲除,还未定。”
“今夜你是将计就计。”叶凤泠轻轻缓缓说道,她唇角冷冷勾起,机变如苏牧野,怎么会一无所知、心甘情愿地踏入埋伏呢。
苏牧野脸上露出骄傲神情,眼神一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有人约我来流苏飘,我就知道,对峙一触即发。到看到妓人接二连三乱近身擦过,更确定了今夜有事。”
话音渐落,苏牧野横叶凤泠,待他看清叶凤泠平静面庞无一丝波澜,眼里渐起风暴。
“能得你解袄相赠,看来陆家玉狐公子很得你心呐,”苏牧野懒懒道。
叶凤泠兀自想着花桃儿,突然听到陆羽筠的名字,心底一惊,她对陆羽筠的感觉确实很奇妙,相识不足一日,却有熟识数载的默契,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偶然邂逅,心里畅快酣然不足为外人道。面对陆羽筠那样开朗达观的病秧子,她会不自觉流露关怀。
这些她并不愿同苏牧野分享。她俯下眼,眼睫抖动如羽落,轻声娇笑,“陆公子学识渊博,在香上见多识广,与他相谈,胜读十年书。”
苏牧野手负身后,声音依然平静:“短短时间,都谈到香了,你还记得你寻夫君的大计么?”
叶凤泠一噎,心底滑过什么东西:“谢谢世子提醒,我的亲事,自然有家中长辈为我操心,旁人胡乱操心,也没什么用。”
苏牧野眉动了一下,保持冷静:“你身份在京都虽然不算太出众,但如果想嫁入商户,恐怕……”
叶凤泠停下脚步,扬脸娇笑出声:“呵呵,这恐怕和世子没什么干系,若是对方能得我青睐,便是商户、赖户,我也能嫁进去,若是对方不得我欢心,就是皇室侯门,也难让我俯就。”
苏牧野的语气让叶凤泠无端想起了离京前她去求他的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漆黑,对方也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不同的是,那时的她惶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解局,而现在,行走这一路,她见识到江湖之大、之远阔,远非京都那一寸方地可比拟。
人的想法变化有时就在一瞬之间。今夜之前,叶凤泠从没想过自己除了在京都开铺子、寻夫君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可期待的未来,今夜之后,叶凤泠再也不会认为自己只能困守内宅。
这个世界上,除了男人、除了名利,更有许多东西值得追逐,香道、人道,它们看似虚无缥缈、它们又无处不在,专注于一件能够带给后世崇高意义的无价之事,让人多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