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起阴翳的夜幕,暗淡的星光月影,充满着离离悲悯的寒冬,这一切像一位素衣寡容的绝望老妪,痴痴苦等心上人数十载,满含希望哀婉迎接八方来客,灰心丧气送走四海宾朋。
月麟沉身坐在床榻旁,耐心地给和罗最后擦了一次身体,神色伤痛。
就在刚刚,弥留之际的和罗幽幽转醒,无神双目越过月麟憔悴的面容,落在窗外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瞳仁里的光慢慢松弛,散漫开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芳华一般。
“月麟姐姐,你说我去了那边前还能不能回家看看爹娘,还有我哥他们?”
“也不知道小姐现在到了哪里?”
“月麟姐姐,我不喜欢这边,出了京都我才发现,我还是最喜欢京都。那里有好多的八卦,好好玩。”
“来的那天,我又看到苏世子了,他雪白的衣袍在风中翻飞的样子,真好看,他就跟小姐一样,都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
月麟强忍悲痛,不敢打断和罗的畅想,早在两日前和罗陷入深度昏迷时,大夫已经下了断言,药石无医。
“月麟姐姐,你帮我告诉我娘一声,我出来很听话的,这次真的没胡闹过……”和罗努力地喘气,随着她呼吸,眼前漾起一阵阵雾花。她浑身都在出汗,“真的很听话的……真的……”
月麟扑到和罗身上失声痛哭……
为和罗擦好身体,又穿上一身精致秀雅的粉色裙袄,月麟才从房间里出来。
风寒月凉,无数淡若鳞片的尘埃在清清浅浅的月光下流连,那睡在凛冬雪夜中的少女,被满足和欢欣所埋,永远地停留在垂髫时光里,不会再醒来、无法回到京都父母膝下……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陷入永恒沉默,月麟神思恍惚,才要推门进屋,就看到有黑影闪入不远的书房。
她忙噤声,可还不待她迈步,就又看到数道黑影从墙上跳下,只是这些黑影没想到院子里会立着一个近无生息的女人。
数道黑影瞬间脸色巨变,尴尬停住脚步,这个被看到了,要怎么办?
书房中人似乎听到了莫名停住的脚步声,见半天无人进来,只得打开书房门走了出来。
月麟猛然一震,她看到面色惨白的苏世子,披着一件外袍,长身玉立,冷冷盯着她,在那一瞬间,月麟确信,她在苏世子眼里看见了杀意。
脚下一软,月麟伏地瘫软,眼中泪影婆娑,抽泣着摇头。
苏牧野扫视一圈,脸上浮起淡淡寒霜,眼里闪过一丝纠结,略微犹豫,闭了闭眼,轻描淡写道,“你先回房。”
苏牧野转身进了屋,院中众黑影跟随在后,疾身跃入屋内。
屋里,苏牧野依然双手后负,眼睛盯着书案上的一个小匣子,匣身上刻有白玉兰花纹,精致典雅,繁复奢华。
“派人看住她。”苏牧野面色平静。
洗砚应声而出。
众黑影互相看看,不明所以,默然伫立。
好半晌,才响起声音,“三个任务,一是去番波斯国探查萨瓦克及其相关的所有细节,一是探查钱塘艾文,包括他的面貌、行动轨迹、所有活动,一是把半年内钱塘、苏州、长安、洛阳里所有新开的店铺名称、掌柜情况和金银走向查清,重点是香粉铺和钱庄。”苏牧野气势凛冽、声音冷厉如锋。
一个黑影上前,“主子,钱塘艾文和查铺子都没问题,但去往番波斯国现在正是大雪之季,兄弟们翻雪山肯定时间上会……会有延误。”
苏牧野回头转身注视屋里黑影,眸色深沉,影随心动,掌上生风,如排山倒海的波浪隐隐带有虎啸龙吟,提出异议的黑影向后跃起,堪堪避开掌风,跪倒在地。
“看你身形,翻雪山不成问题。”苏牧野睨他。
黑影一愣,垂头丧气,偃旗息鼓。
“墨盏到哪里了?”苏牧野感到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有温热湿意,同时喉头还涌起一股腥甜。
先前的“问题黑影”闻言挑眉,精神一振,火气猛涨,“墨盏这小子太不够意思了,路过也不打招呼,还得我们追着他问,谁有那么多闲功夫?前日有人说在皖西看到过他。”
苏牧野冷冷觑“问题黑影”一眼,对方梗着的脖颈,立刻弯曲,人像被戳破了的皮囊,发出一阵嘿嘿假笑。
苏牧野又仔细问清了墨盏行踪路线,“再有人见到他,让他直接来见我,”语气森然。
众黑影恭声应是。
屋内清香四溢,偶尔风拂过,才能遣散一点淡淡的清雅气息,偶有颤动的烛火兀自燃着。
待苏牧野安排妥当诸事,又写完寄往京都的奏疏和书信,已是三更天。
他摊靠在椅上,缓缓舒出口气,心情彻底放松下来。
番波斯国大网已张开,想半路截杀他,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能力。贪心不足蛇吞象,莫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洗砚早就立在一旁急疯了,自家公子一忙起来就忘乎所以,他自己是真的没看到胸前的氤氲血红么?洗砚心里给苏牧野不停地下跪、磕头,血一直这么流,一定是伤到大血管了,如果不重新包扎,明天铁定得卧床休息,可现在的情形不允许苏牧野休息。此外,如果苏牧野有个好歹,他必然要竖着进苏国公府、横着出京都……
“主子,你身上的伤,必须要重新包扎。你看……”洗砚急得抓耳挠腮,抱着药箱嗷嗷叫着。
苏牧野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慢吞吞放下笔管,撩一眼洗砚,哼道,“急什么?”
洗砚翻着白眼腹诽,我再不着急,明天你就得躺着!到时候我还不是更糟心?
一只白玉般欣长的手揭开胸前衣衫,苏牧野低头看了看,微笑,“位置还可以。”
抱着包扎所用一切物什,洗砚没好气:“主子,你要是再不包扎,血流的也还可以。”
一边包扎,洗砚碎嘴不停:“就为了扭转您纨绔形象,值当生生受这么一刀?要我说,还不如直接把陈楚劈晕,然后找个刀在胸前意思意思划一下呢。”
“你懂什么?要唱好戏,必须逼真、生动、自然。有这么一刀的恩情在,才能堵上陈楚的嘴。”好心情的苏牧野不计较洗砚的调侃,懒懒躺倒在床榻,等洗砚给他清理伤口、重新包扎。
窗外更声飘过,苏牧野闭眼聆听一声声穿透寒夜的聊城方言,心不在焉。自来到聊城,他每天都会想起来那个身影,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说了任风之死同她有关的原因,她如同海市蜃楼日日徘徊于他心头,毋庸置疑。
苏牧野倏儿开口,“月麟有异动么?”
洗砚手下不停,眼神不着痕迹地划过苏牧野唇角,“月麟倒没什么,那个叫和罗的傍晚时候死了。”
“死了?”苏牧野睁开双眼,语音有些迟疑缓慢,盯着洗砚,脸上轻松神色不再。
洗砚点头,“骨头折在肉里,没有及时治,后来一直发烧,烧了一路加上来这里的几天,直接烧死了。”
苏牧野翻身坐起,急地洗砚哇哇大叫,“我的主子爷,你轻点啊,我刚包扎好,你别让它又裂开,好歹等血不流了再折腾成不成!”
苏牧野蹙起了眉心,手指轻叩床榻,垂下眼睑片刻,低声吩咐洗砚数句,才复躺下。
冬日的薄阳素白而轻忽,带了雾气的白云从遥远青山空隙间无心冒出,给太行山脉增添了点飘渺朦胧的色彩。
月麟早晨想再给和罗上个淡妆,可她惊讶地发现和罗房间床榻之上,空空如也,床褥整整齐齐,仿佛那里一直就是如此,根本没有躺过一个少女。
月麟大惊失色,急急奔去找苏世子。
等她看到斑驳陆离的晨光阴影洒落苍白公子满身满脸时,着急质问的话就变成了舒缓轻声的喃喃相问。
听着月麟疑问,笼罩在苏牧野脸上的寒意不褪反增,他冷冽如霜、沉暗锐利,刀凿斧刻般的俊脸满是阴鸷:“刚收到消息,你家小姐数日前入云梦山,失踪无影,一直未出山。你速去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启程。”
“小姐……小姐!出了什么事?”月麟跳起来惊呼。
“我现在也不清楚,一切等进了云梦山再说。”苏牧野顿了顿,才道。
晨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出一个淡淡的影子,他一眨不眨,像个雕塑。
事实上,自刚刚洗砚收到消息,苏牧野心里就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叶凤泠怎么能心那么大,敢不带几个人就孤身在风雪天走入云梦山。
云梦山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加上人迹罕至,饶是最老练的镖师进山时都要做好万足准备。叶凤泠呢,不仅不带上几个会武功的人,还专门挑了大风雪的天气。苏牧野忍不住揉太阳穴,恨不得立即飞到云梦山,把叶凤泠翻出来,狠狠打上她一顿板子,一定要让她长长记性。
立在一旁的洗砚,看了苏牧野一眼,长长叹气。
前夜就没睡,昨夜又是三更天才躺下,现在又行了,一听叶三小姐失踪,公子的心一下就飘走了,看来又要开始日夜兼程的赶路了。
洗砚深深地忧愁,这么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啊。
正如洗砚所料,苏牧野抛下聊城里任家家主和肖家家主双双毙命的千头万绪,甩下一堆烂摊子给陈楚收拾,自己在一个时辰后,风风火火带着洗砚和月麟上路,奔赴云梦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