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凤泠走到死去多时的达拉跟前。
尸体已经开始出现尸僵,肩宽腰窄、胸口肌肉隆起,除了脖子上有一圈紫黑勒痕,全身再无伤口。看得出来,达拉生前身体素质很好,加上他身材高大,石头一个半大小子,能把他举着吊去香樟树上,匪夷所思。
良久,叶凤泠终于开口:“请问看到石头出现在村头是什么时间?”
“辰时一刻。”
“现在是酉时三刻,我虽然不太懂这些,但也听说过,人在死后一个时辰左右开始出现尸僵,六个时辰后尸僵遍及全身。达拉现在才将将变硬、僵直,可见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石头从巳时开始一直在张大哥家帮着劈柴、修葺房屋,全是人看着,怎么可能是杀人凶手?”
“是啊,今日我也没去狩猎,花桃儿、石头他们都跟着我在家里干活,连午觉我们都没歇。”张大哥几步上前为石头澄清作证。
巧月几个小孩也吵吵嚷嚷说他们一下午都在张大哥家,看着石头干活的。
村长身边的青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看着叶凤泠瞪大眼睛等他回答,脸红成关公。
叶凤泠朝一直沉吟不语的村长福了福道,“村长,我们虽才来不久,但也是正正经经的实心眼儿好人,从没想过为非作歹。不要说我们连达拉是谁都不清楚,杀达拉对我们能有什么好处?还望村长和众位乡亲,还石头一个清白。”
衣裙下摆绣了几朵云纹,层层如波浪,透着一股优雅、矜然和迫人的气势。
村长略作沉思,似在思索和估量叶凤泠的话,半晌终于开口:“达拉虽然入了香樟村,几年来一直没有安定下来,村里狩猎,从来拖拖拉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见其心不在此。这次之事,石头有人证若干,不是凶手。达拉是自尽而亡。”
人群里有几个人面有不平,还想继续争执,村长挥手,“知道你们担心达拉婆娘,以后咱们的食物照常分给她家,直到阿山长大成人。”
听得村长如此说,那几人才不再开口。
达拉之死被盖棺定论,村长转过身,沉声道,“柳姑娘,你们来也有几日了,关于日后去从,还望尽快给老夫个答复。”
叶凤泠领着石头回到张大哥家,她问石头,早晨为何要去村头。
石头说,他听花桃儿说墓地的事,好奇地偷偷去看,怕光天白日去扎眼惹麻烦,才挑的早晨。
“你去的时候,香樟树那边有人么?”叶凤泠轻声问。
石头忙摇头,不要说人了,连狗都没有。
叶凤泠一双眼泛着冷光,不再说什么,挥手让石头跟着张大嫂去准备晚食,她自己叫着巧月溜溜达达去村头绕了一圈。
吃过晚食,叶凤泠打发走巧月几个孩子,拽着花桃儿遛弯消食。
远山朦胧,花草静默,西方天幕的晚霞斑斓生姿,五光十色染满整个天空。
两人漫步于村里通向后山的一条蜿蜒小路,落日余晖洒满头满脸,若虚若幻,仿如一幅淡墨白描山水画。
晚风徐来,花桃儿悠然笑起:“想问我什么?”
叶凤泠环视四周,无端想起了日前山林中的一幕,花桃儿这个人瞧着心无城府,细细想来,从头到尾也没显露关于他的任何信息。采花贼花桃儿、易容改面,就是她了解的全部了。
“为何要杀达拉?”叶凤泠似是有些冷,整个人都缩了缩。
花桃儿瞥她一眼,转身向回走。
“掌柜的,不要看我人好,就胡乱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花桃儿不忿。
“我问过阿山和他娘,他们看到是村里人早晨叫达拉出门的。可再去问是谁叫的人,大家就都说不清了,最奇怪的是,村里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所以呢?”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装成村里人去叫达拉。不是你是谁?”叶凤泠听到花桃儿冷哼,也不动怒,只软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去杀达拉,但我希望你知道,咱们三个人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做什么事前,能不能和我商量一下。”
头顶迟迟没有传来声音,叶凤泠疑惑抬头,撞入一片幽冥蓝色海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叶凤泠点头,“咱们坐在一条船上,你出事,我和石头谁都跑不了,对你也是同样如此。”
花桃儿目光一凛,“竟不好奇为何动手?”
叶凤泠眼珠儿转了转,“有点儿好奇,但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你这么做一定有逼不得已的理由,这就足够说服我了。”
花桃儿停顿半晌,眼神儿明明暗暗闪烁不停,灿若烟火,“我答应你,以后会提前通知你。这次石头被牵扯进来,我不是故意的。”
当时,众人扭绑石头,把花桃儿也吓了一跳。他不由地暗暗懊恼,有些后悔动手的时间挑的不太好。好在后来叶凤泠三言两语化解危机,他就顺理成章地继续作壁上观。
就在他心情大好、准备大步往回走时,身后之人再次出声,“你会放过阿山的,对不对?”
花桃儿脚下一滞,声音淡然自若,神情冷冽似冰,“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达拉入村再未走出去过,你们只能是之前相识。不论是何深仇大恨,稚子何其无辜,况且,阿山本来也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确定他什么都不知道?”花桃儿背对叶凤泠,面向夕阳西下。
晚霞旖旎、雪山青树一片潋滟,云雾雪云袅袅飘散,云梦山风景如画,叶凤泠看着花桃儿肩膀宽阔,挺拔如松,如同远处那些连绵山影一样巍峨高大,心下有些吃惊,面上不动声色。
印象中一直觉得花桃儿轻功无双,能够幻影无形,身材瘦削单薄,没想到此刻仔细看去,钢筋铁骨、魁梧奇伟。
“如果他知道什么,今日看到达拉死去,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茫然无措。如果他知道什么,就不会这么痛快地接受自己父亲自尽而亡的结论。”夕阳的光照到身上,残存着一丝白日温暖,让叶凤泠有些舒服地眯起了眼。
人往往就是奇怪的动物,叶凤泠越不问缘由只谈结果,花桃儿越觉得别扭和不自在,她丝毫不在意他的过往么?心里那股雪水似的愤懑仿似渐渐化解,差不多就要满口喷泻,说出心里的感受。
“你有空关心那个阿山死活,都不问问我为何要杀人?”花桃儿如鲠在喉。
叶凤泠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花桃儿的动作,听到此话,垂头笑了起来,“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你杀人有理由,如果能告诉我,早就说了。不说只能说明你是为了我好,我干嘛要自找麻烦。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多。”
感受着风向,花桃儿移至叶凤泠身旁,替她遮挡着猎猎寒风。
“掌柜的,你真是……”他咬了咬牙,恨恨说道:“摊上你这样的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是么?彼此彼此。”叶凤泠一笑,好脾气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能让你不惜在此也要动手,只能是灭口。退一万步讲,就算阿山知道什么,反正他也出不去,放过他也算行善积德了。”
花桃儿剜了她一眼,尔后低首,面容上带着一层迷离之光,看似在细细思忖。
他并不知道,叶凤泠其实在晚食前专门套过阿山的话。据阿山所言,达拉沉默寡言,性情暴戾,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打他和娘亲。当初达拉和村里人成亲,实情乃他被灌醉后“强”了阿山娘亲,被逼无奈之下,不得已成亲生子。
阿山还提到,达拉一直念念有词,要寻什么族人圣物,还强迫阿山去背他根本听不懂不知道意思的东西。
叶凤泠至此断定,达拉身上一定带有很重要的秘密,或者说,他本身就是秘密。而唯一有时间、有能力行凶的花桃儿,既然知晓秘密,就一定牵涉其中。杀了达拉,还没对阿山下手,无非是时机不成熟。
花桃儿小心翼翼瞧着她,目光里带着一探究竟的决心:“你猜到什么了?”
这个问题问得很直接,没想到叶凤泠也不含糊,回答得更直接:“什么都没猜到。”
花桃儿快要跳了起来,大叫:“怎么可能!”
什么都没猜到,会在这里跟他谈阿山的命?
叶凤泠见花桃儿跳脚,口中极快道,“我是有一些疑惑,但只要我不去揭开那层纸,我就什么都不知道。”
花桃儿愕然,“这是你心里话么?”
他并不算太了解叶凤泠,只是凭着直觉脱口而出这句话。
叶凤泠看着花桃儿有些低落的面容,老老实实回答,“你以为我是很爱管闲事的人么?实不相瞒,闲事不来找我,我一般很少主动趟浑水。除了银子,一般鲜少有事让我动脑筋。”
叶凤泠趁机向花桃儿吐露心中所想,她有种猜测,花桃儿身上的秘密不会简单。自己身上已经一团乱麻了,决计不能再加冗余。借着这个机会,希望能够消除花桃儿的窥探之意。
说完,她如同顺了口气,心底有些豁然开朗、石头落地的感觉。
谈话的最终,花桃儿答应不再取阿山性命,他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被叶凤泠刻意忽略过去。
望着叶凤泠步履翩跹又轻快地向回走,花桃儿面容恍惚,有些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