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凤泠回到宜秀居的时候,已夜半子时,她偷偷从后门溜进叶府,月麟扮作她躺在床榻上,无人来看她,也就没有被拆穿。
“小姐,怎么样?”一见叶凤泠进来,月麟忙从床榻上下来,顾不上穿鞋,开口问道。
叶凤泠点头,向师傅他们有救了。
“是苏世子……”月麟的话被叶凤泠挥手打断。
“韩公子说帮我去问问,让我回来等消息。”叶凤泠轻声道。
月麟还想再问,叶凤泠却说自己累了,要睡觉。
这一夜,叶凤泠始终无法安眠,时时惊醒,总觉得好像有人站在她床榻边,可睁开眼却一个人都没有。
一时又是梦到向师傅、褚亮、季阳他们被判流放、判砍头,又梦到有双桃花眼厌嫌地瞧着她……
“不要!”叶凤泠从梦中惊醒,坐起身来。
“小姐。”月麟打了个地铺就睡在叶凤泠脚边,见她突然惊呼坐起,赶紧上前扶住她。
叶凤泠懵懂地四处张望,四周一片黑洞,似猛兽吞没了所有。
她无力地躺回去,“我没事,你快睡吧。”
月麟轻声道:“要不我给小姐点根儿蜡烛,看看能不能睡得安稳些。”
叶凤泠摇了摇头,“不用,我没事。你去给我浸个帕子来。”
月麟转身出去。
等她回来时,就看到帐子里叶凤泠的剪影又瘦又单薄,鼻头直泛酸。
叶凤泠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茫然而无措。
第二天早晨,月麟原本以为叶凤泠肯定起不来床,因为昨夜她根本就没怎么睡。哪知叶凤泠却仿佛恢复了精神一般,沐浴之后穿戴整齐,用胭脂掩藏了苍白的脸色,虽然身上没有什么力气,但她让月麟给她焚上几片“伽叶”。
闻了“迦叶”浓郁的香气后,叶凤泠感觉身体的气血渐渐恢复一些,总算能够支撑她等韩齐光回信。
韩齐光说帮忙打听,不过一夜,就有了回信儿。那钉死走私的“确凿证据”,乃是一本账簿,里面详细记载了含香馆半年来同番波斯国商人之间的香料往来账目,时间、金额,色色俱全。还盖有叶凤泠化名“柳叶”的私章。
如果想翻案,非常困难,好在朝廷对走私一类案件,还有因人而异的惩治办法。如果走私金额特别巨大,决计要判斩立决,若是金额在一般数额之间,基本就是流放,如果金额较小且有拿的出足够罚银,没收商铺也是可行的。
换言之,只要有银子,就好办事。
叶凤泠听完,二话不说就把所有银票和银子都翻了出来。
算来算去,也仅仅有七百五十两银子,还得算上很多碎角银子。
想了想,叶凤泠让月麟去把所有的头面、首饰和香粉都拿出来,她分类包好,让鲁妈妈送去当铺,作死当,换出银子。
鲁妈妈临出门前,叶凤泠叫住她,又从自己手上撸下来崖柏手串,放到鲁妈妈手上,月麟在一旁看的,直拧帕子。
所有东西里,叶凤泠只留下了两样,一个是苏牧野送来的乌木发簪,一个是苏牧野送给她的“雪中春信”香粉。这两样东西,她决定找个时间还给对方。
最终,凑到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她抱着自己的全部身家,赶去四方缘书斋。
“叶姑娘,你这是?”
眼前的一摞银票和一匣子碎角银子,让韩齐光沉默,他静静望额角生汗的美丽女子,欲言又止。
“韩公子,我知道走关系这些银子肯定不够,但是目前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你放心,我已经给我外祖父去信了,过不了几日,他就会给我送来银子的。还望你为含香馆的事多多费心。”叶凤泠朝韩齐光郑重行礼。
在这件事之前,韩齐光并不知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含香馆同叶凤泠有关系。
他昨夜听完叶凤泠讲完前因后果,连夜去找魏麟,又去求太子。太子已经承诺,会从中协调,只要花些银两,把人捞出来就完了。
不过,含香馆,肯定保不住了。
“韩公子,我已经不在意含香馆能不能继续开了,只要能把向师傅、褚亮和季阳三人全须全尾捞出来,我就千恩万谢。与人相比,铺子和银子都不重要。”叶凤泠很识时务,能活动到眼前的境地,已经是她运气爆棚。人最重要的,就是知足和感恩。
只是,她也知道,经此一事,她对韩齐光,只怕欠的更多了。
要用什么还呢?她还有什么?
叶凤泠从来就不喜欢欠人情,她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一穷二白。
韩齐光看着一脸祈求的叶凤泠,温声道:“叶姑娘,你不用如此,能帮你,我就已经很高兴了。上次,紫苏牌位一事,还希望你能忘记。那是我一时糊涂。”
叶凤泠心里更加羞愧,感激、感动、内疚,真是五味陈杂,善变如她,从来讲究实际利益的她,在这样温厚好人面前,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到门边响起了脚步声,是小厮送茶来了。
叶凤泠将脸扭到一边,平静了下情绪,等小厮走后才重新回过头来。
“那还差多少银子?”叶凤泠问。
韩齐光告诉她,算上京兆府上上下下,掌管刑狱部门,还有打点、封口等等,粗略估算,少说也得三四千两。
这个数目,叶凤泠知道一定是韩齐光缩减之后的。在京都官场里活动,怎么可能这么少。她心里领下韩齐光的这份人情。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韩齐光提到的另一桩事吸引过去,向师傅、褚亮和季阳出狱后,只怕还会有香料行业其他店铺的人会注意,最好离开京都一段时间,等这波风头完全过去,再回来也不迟。
叶凤泠点头应下。
她临走时,韩齐光状似不在意地问她,是否还拜托过其他人。
叶凤泠疑惑。
“魏世子告诉我,太子差人去跟京兆府尹传话时,恰好京兆府尹不在,时间过于巧合,难免不让人生疑。”
叶凤泠摇头,她没有说出向苏牧野求助被拒。
韩齐光闻言,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送走叶凤泠后,韩齐光就回苏府了。
他进大门时碰到洗砚捧着两个木匣向里走。
那木匣子样式精致,一看就知价值不菲,里面所乘之物,只怕名贵非常。
想到苏牧野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奢靡性子,韩齐光笑笑。
洗砚把两个匣子放到苏牧野的书房后,偷偷打量倚在塌上的自家公子。
苏牧野懒懒地靠着枕头,一腿曲起一腿直着,翻着一本棋谱。从几日前,叶三小姐从书房红着眼圈离去后开始,公子就端着一副对万事皆不在意的样子,闷在书房看棋谱。
看到兴起之时,他还要坐到棋盘前,自己跟自己下棋玩。
这两日,除了邀请京兆府尹贺知鸣来下盘棋外,苏牧野再没出过府,早朝都请了假不去。
别人不知缘故,洗砚却门儿清。
京兆府尹贺知鸣不爱财、不爱色,唯嗜棋如命。偏他坐的位子,执掌京都大小事务,注定没有多少人会让他输棋。苏牧野名满国朝,乃“通国之善弈者”。他的下棋邀约一出,贺知鸣忙放下诸事,过府一叙。
两人从日出下到日落,难解难分,待贺知鸣走出苏府时,满脸都是心满意足的酣然。
也许是这一场棋事,重新燃起了公子对棋局的热情,才抱着棋谱研究不停?
洗砚迈着轻轻步伐,走到苏牧野跟前,轻声道:“公子,刚刚有人送来两匣子东西。”
苏牧野手扣一扣棋谱,淡声,“什么东西?”
“一个是您送去叶府给叶三小姐的乌木簪,一个是一盒香粉。”洗砚提着心肝儿道。
乌木簪是什么,他心知肚明,此刻叶三小姐送回来,其意不言而喻。
苏牧野叩击的手指停下,他撩起眼皮,坐起来,让洗砚把东西拿过来。他也不去看乌木簪,直接打开另一个木匣子,看到了里面的“雪中春信”。
“这两日,叶三小姐都去哪里了?”苏牧野轻声问。
深知其意的洗砚,在这话中无端听出了暗潮涌动。
他恭声回道:“那日从公子这里离开后,在府门口遇到了表少爷。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今日有人看到叶三小姐去了趟四方缘。”
垂头看着的人久久没有出声,洗砚不敢去看苏牧野的脸色。
沉默久的让洗砚几乎以为苏牧野睡着了,他微微侧身看去,就见苏牧野手一扬,将手里的木匣大力地摔到了墙角。
力道之大,那木匣摔到地上发出来的声音几乎像是惊雷一般,洗砚吓得往后趔趄,看着里面的香粉从地上溅起来飘向各个方向,满室生香,如归春日,氤氲幽凉。
听到巨响,卷碧掀帘,她看到洗砚朝她疯狂使眼色。
“公子?”卷碧不知所措。
苏牧野冷冷扫她一眼,里面隐含雷霆之怒,她吓得忙弓身退出门。
洗砚忙垂下了头。他在苏牧野身边多年,只堪堪见过几次他如此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公子都是百无聊赖的带着嘲讽笑容看人,生气的时候反而会表现得比平常还温和。然后再在背后玩阴的整得你哭爹喊娘。
像今日这样控制不住的暴怒是第一次。
洗砚恨不得自己和身边的门柱能融为一体。
蓦地,苏牧野笑了,只是这笑未达眼底,让一旁洗砚心惊肉跳。
苏牧野掩去戾气,重新变回到那个从容不迫的贵公子。
“把叶府的暗哨撤回来。”苏牧野淡声吩咐。
呃?
洗砚不敢多问,扭身就去执行命令。
待书房再无他人时,苏牧野方露出一个充满无奈和嘲讽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