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永冬的城堡〔番外〕

〔番外〕

玛蒂尔达接到了一个从法国传来的噩耗。

——勒诺男爵在北非遇害了。

他是玛蒂尔达的爱人,准确地说,是她曾经的爱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知道他在走之前是否会想起她,而她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她仍记得他们在巴黎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的那段日子,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就好像巴黎夏天的艳阳底下,那闪耀在勒诺发际的金色阳光。

而现在,她却身处永冬之境,似乎身边的所有生命都在凋零。

她摊开手掌,露出了手中那枚白色的“相”。冰冷的棋子似乎并未从她手中吸取任何暖意,孤零零地躺在她手心里。

当年她并不明白这枚棋子所代表的含义,她曾以为它代表勒诺,他的祖先是查理曼大帝时期的贵族。

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这枚棋子就是她自己。

她仍记得当年在那座幽暗的帐篷里,巫姬让她在棋盘上选一枚棋子,她毫不犹豫地选了这枚白色的“相”,也许是因为它孤零零地在一堆黑棋中显得太孤独,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但她记不起来了,反正她就是选了它。

“这就是你未来的命运”,巫姬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留着它,它会提醒你,记住你的位置。”

她并不明白巫姬的话,于是继续追问。巫姬给了她三段预言,“你会继承一大笔财产,收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而你的孩子将会有皇室血统...”

如今这三个预言已然成真,然而得到的同时也注定要失去。

继承那笔遗产意味着她失去了父亲和哥哥;收获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却永远失去了爱人;而她的儿子,是叶卡捷琳娜大帝的重孙,阿列克谢将军的孙子。虽然他的祖父是私生子,但这改变不了他有皇家血统的事实。

想起刚听到预言时的兴奋,玛蒂尔达只觉得讽刺。

一切还要从那场荒唐的舞会说起了。如果没有那场舞会,也许如今的她,就是活跃在巴黎社交圈的的勒诺男爵夫人了。

多年以前,在她父亲去世之后,嫂嫂把她推上了凡尔赛宫廷舞会,她本以为那会是她的机遇,没想到最后却成了她一辈子的梦魇。

正是在那场舞会上,她遇到了还是沙皇俄国使臣的安德烈。

当时她已有了毕生所爱,同意去舞会无非是爱慕虚荣,想出一出风头。没想到在舞会上,安德烈对她一见倾心,并且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安德烈的背后是他高贵的祖母,是整个沙皇俄国。为了前途,哥哥威逼她嫁给安德烈,而他的背后亦有皇家势力撑腰。无论是路易十八,还是阿图瓦伯爵,都对这段婚姻乐见其成。

玛蒂尔达不甘心当一枚棋子,于是她选择和勒诺男爵私奔。没想到计划却被她的闺蜜兼嫂嫂出卖,由此引发了安德烈和勒诺的决斗。

那场不幸的决斗最终以勒诺被打伤而告终。

她怀疑有人动了手脚,因为勒诺是俱乐部里数一数二的神枪手。然而说什么也没用了,为了挽回名誉,她被迫嫁给了安德烈少将。

于是她成了一枚真正的棋子,一枚背景离乡的棋子。

就这样,玛蒂尔达孤身来到了寒冷的北国,而伤愈后的勒诺则参了军,后来听说他去了北非,他们不约而同地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玛蒂尔达曾想过死,然而她的信仰救了她。

这位马赛的娇小姐过了很久才适应了彼得堡的严寒,习惯了俄罗斯人的生活。然而更残酷的是沙皇俄国信仰东正教,因而她只能待在家中祈祷。

而她与母国的联系,也在一点一点地被割断。

听到哥哥的死讯时,玛蒂尔达感受更多的不是悲伤,而是解脱。她的嫂嫂在她哥哥死后不久之后就就找了一个下家,一个叫腾格拉尔的银行家,并且通过她父亲的关系,给新丈夫弄了个男爵的头衔。

而她在法国最好的姐妹也去世了,为此她伤心了很久,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和法国那边任何联系。

现如今,勒诺也走了,她的心仿佛也随之死去,只剩下一片荒芜。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玛蒂尔达的脸颊滚落下来。

她的眼角忽然闪过一丝狠戾,接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把精致的匕首,来到了丈夫床边。

他高贵、优雅、英俊,但玛蒂尔达恨他。她怎么能不恨他呢,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被迫远走异国他乡。如果不是他,勒诺也不会死。

他夺走了她全部的幸福!

然而玛蒂尔达终究没有下手,她想到了这些年他对她的付出,想到了他们的儿子,她不能让他没有父亲。

放下匕首的时候,玛蒂尔达并不知道背对着她的安德烈默默地睁开了眼睛。

......

这是玛蒂尔达第一次喝这么多酒,而且还是烈性的伏特加。

她晃出庄园大门,在树林里逛了一圈,直到下起雪才回家。

严寒让她清醒了一些,她看着窗内被仆人逗得咯咯直笑的儿子,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身上的黑色貂绒全被飘落的雪花覆盖得全白。直到有人温柔地为她披上大衣,她才回过神来。

“我们回家吧,玛蒂尔达。”

她回过头,是她的丈夫,安德烈。

她不知道他外出了多久,他身上也有好多雪。

回到房间之后,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并未让她感觉到温暖,周围的空气凝滞在一片紧绷的沉默之中。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德烈从柜子里拿出了那把匕首,接着丈夫敞开了自己的胸膛,“我知道你恨我,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

他在试探她吗?

安德烈的行为激起了玛蒂尔达的反感,她真的拿起匕首刺了下去,虽然刺得并不深,但安德烈胸膛上白皙的皮肉还是卷了起来,殷红的鲜血潺潺流下。

也许是被吓到了,玛蒂哭了出来。

安德烈忍着痛,用沾血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函,递给她。

她马上拆开信,是北非过来的消息,勒诺并没有死,一位叫马西米兰莫雷尔的年轻军官救了他。

玛蒂尔达忽然有些愧疚。

“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

“这是值得的,如果这点伤能稍稍减轻一点你对我的恨的话”,安德烈略一沉吟,“玛蒂尔达,我爱你,当年的事情我一直很愧疚...”

“你当然应该愧疚,勒诺绝不可能输给你”,玛蒂尔达恼怒地说,“一定是你的人在他的枪上做了手脚。”

“我以我家族的名誉起誓,我并没有做那样的事”,安德烈忽然激动起来,“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我很多年。我听说过勒诺男爵在俱乐部的名气,我本以为最后的结果是我在决斗中死去,那样的话也许你还会记得我,可是...”

“可那也不是我想要的结果”,玛蒂尔达碧绿的眼眸闪烁着。

“不过那场决斗,我赢得并不光彩”,安德烈低下头来,“我暗中调查过,当天晚上,有人约见了勒诺男爵...”

“什么?”

“想想吧,路易十八怎么会允许俄罗斯贵族死在自己的领土上?”安德烈提示道。

玛蒂尔达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意识到安德烈说的没错,勒诺迫于压力输给了安德烈,正如她迫于压力嫁给了他。他们都做出了选择。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找来药酒和绷带,为安德烈仔细包扎。

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正视丈夫的躯体,白皙却健硕,好似佛罗伦萨雕塑家们刻下骄傲的阿波罗...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仿佛感觉心里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

她注意到在肌肤的接触之下,安德烈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玛蒂尔达包扎完伤口的手不自觉地往下滑,触到了那坚实的腹肌,还有...

安德烈情不自禁地靠过来...起初他们只是接吻,后来做得更多...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久。

......

黎明将至,一整夜已经过去了。玛蒂尔达从床上起身,拉过温暖的毛皮,走到了卧室外间的壁炉前,把那枚棋子扔了进去。

在她内心的一部分,这也是在向她的过去告别。

她所以为的真爱放弃了她,而那个她不爱的人却可以为她付出生命。

她忽然不明白这么多年来的自怨、自艾、自怜是为了什么?

玛蒂尔达望向床上熟睡的丈夫,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会珍惜他。

壁炉的余烬让卧室里很暖和,甚至有些太热了。

玛蒂尔达轻叹一声,接着拉开了厚重的织锦帷幕。窗格因结霜而变得模糊,她索性推开窗子,让夜里的寒意灌进卧房。

雪停了,拥抱她的是漫天的星辰。

特别是那颗黄昏时曾闪耀在天际的维纳斯星,现在又重新出现在深邃的苍穹。

不知为什么,她恍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巴黎失踪的那个加泰罗尼亚女孩,是否她也会像维纳斯星一样,重新闪耀在巴黎的星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