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2
梅色苔丝坐在前往艾克斯的马车上,手里紧紧攥着一箱金币。那座城市离马赛只有三十公里,然而在她看来却无比漫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同车的几个妇女在闲聊拿破仑流放圣赫勒拿岛的八卦,而她只是别过脸看向车窗外。
稀疏的树丛飞速地向后退去,树间露出了昏暗的天空,正如她此时的心绪。
现在离她独闯伊夫堡已经过去一年,但和埃德蒙在黑牢中相会那心碎的一幕仍历历在目,她仍记得探望埃德蒙的时候,他是那么的沧桑憔悴,仿佛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恍然想起婚礼上初见时他的样子,想起那好似圣维克多山的泉水一样清澈的双眼,还有那如拉斐尔的圣象一样纯净的微笑,梅色苔丝只觉得物是人非。
她不是没想过设法救出埃德蒙,但如今波旁王朝已经再次复辟,此事已非她力所能及,还需从长计议。
梅色苔丝又低头看了看他们在狱中匆匆交换的指环。婚礼的时候她并未注意到它们的差别,然而离开黑牢之后,她发现指环上的线条比起她自己那枚要更为锋利,好似一圈用燃烧的火焰烙印的古埃及符文。
两枚指环,一枚纹着海,一枚刻着火。她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从和埃德蒙交换指环的那一刻起,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并不是他的爱人,却给了他一个承诺。也许她的初衷只是想给狱中的埃德蒙带来一点安慰,但从伊夫堡离开之后,她思考了很久很久,终于发现等待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法国大革.命的风暴惊天动地,但是对家庭制度却没有多大触动,女性的地位仍低下到难以想象。1804年诞生的《民法》规定,“妇女、儿童、仆人没有分文财产,因为他们自己是一种财产。”妻子的一切社会行为都必须得到丈夫的许可,如接受继承、生前赠与、获取财产、让与财产、抵押财产、从事职业、在正式文件上作证、签艺术合同、得到正式证件等。这种状况在路易十八上台之后也没有任何改观。
同时代还有一位来自于社会底层的著名女社会活动家弗洛拉·特里斯唐,她有一句名言十分精辟地概括了法国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受压迫最深的男人可以压迫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妻子。她是无产阶级中的无产者。”
梅色苔丝不愿意做任何男人的附庸,因此身在这个时代,她对婚姻不报任何幻想。而且现在有了埃德蒙未婚妻的名头,她就可以不用迫于社会上的压力,嫁给任何她不爱的人。
而另一方面,她和埃德蒙之间经历了那么多风浪,他们之间已经渐渐产生一种羁绊。从来到这个时代伊始,她就莫名其妙成了他的未婚妻,两人的命运被紧紧绑在一起。而在后来追寻真相的过程中,她也不断地了解他,知晓他。对她而言,埃德蒙早已不再陌生。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埃德蒙出生在现代,亦或是她穿越到帝政时代的时候,和埃德蒙还只是初见,他们之间是否会发生一段美丽的故事呢?
正因如此,那个承诺在梅色苔丝心中占有了莫名的分量。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等他归来。
她原本就打算和待她如父的老唐太斯相濡以沫地生活下去,现如今又幸运地发现了埃德蒙留下的那笔钱,万一他们等不到他...虽然她极为不愿意这样想...那些钱也足以让她照顾好他的父亲。
可如果埃德蒙回来了呢?
那时候,她已经达成了对他的承诺。或许她会离开马赛,然后在这片两百年前的天空下,寻找属于她自己的位置。
又或许...
兴许是因为车轮碾到了石头,马车猛地颠了一下。梅色苔丝回过神来,攥紧了手中的箱子。
箱子里锁着一百个金路易。埃德蒙留下的钱自进伊夫堡那次花销掉一笔之后,剩下的大部分都在里面。
梅色苔丝曾提出用这笔钱买一所房子,让老唐太斯从梅兰巷那狭小的房间搬出去,以便更好地照顾他。但老人并不同意,他执意要在那里等待他的儿子。
“我决不离开这间屋子”,他说,“我那可怜的孩子爱我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假如他一旦出狱,他肯定首先来看我,要是我不在这儿等他,他会怎么想呢?”
梅色苔丝完全理解老人的心情,但这样一笔钱放在屋里是极不安全的。因此,她此次来艾克斯,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找一家银行,把这些钱存起来,这样一来他们还能获得一笔利息。
抵达那座拥有林荫大道、喷泉、华宅的中世纪古城之后,梅色苔丝直奔著名的米拉波大道而去。米拉波大道十分宽阔,两侧掩映着郁郁葱葱的悬铃木,周围到处都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豪宅,然而让这条大道闻名于世的则是沿路大大小小的喷泉。
然而梅色苔丝无心欣赏眼前的风光,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道路两侧。在她的左手边林立着数家银行,而在她的右手边则有一家咖啡馆,从上个世纪开始,享用这种从南美进口的饮料成为了欧洲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寻访了几家银行之后,梅色苔丝选定了一家可靠并且允许她预先支取一部分利息的,这样一来他们的经济状况不至于太紧张。
她以老唐太斯的名义存了款,然后朝着林荫大道对面的“两男孩咖啡馆”走去。
这次她来艾克斯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找到人们口中那个奇怪的医生。
自上次老唐太斯发烧之后,病情就一直反复,梅色苔丝请了很多医生都不见效,毕竟这个时代的医术还很落后。但那个“怪医”不一样。他能极有先见之明地使用金鸡纳来萃取奎宁,说明他掌握的技术已经领先于时代。如果能幸运地找到他,老人的病情说不定能彻底根治。
而对于探听消息来说,再也没有比咖啡馆更合适的地点了。
“两男孩咖啡馆”是两兄弟在1792年合伙开的。她曾经去过一次,那还是在两百年之后了。那时候这家咖啡馆已经闻名世界,深受文人和艺术家青睐。令她印象最深的是馆内挂着自然主义作家埃米尔·左拉和印象派画家保罗·塞尚的画像,这两位出生于艾克斯的名人当年常常光顾于此。
而现在,咖啡馆虽还看不出后世的荣光,但能亲眼见到当初的创始兄弟人,也算意外的收获了。
店面不大,一进门,梅色苔丝就闻到了扑鼻的咖啡香。店里果然如同门牌上写的那样,只有两个待者,他们长得很相像,都留着一头蓬松褐色卷发。年长蓄着髭须的那位负责烹制咖啡,年轻的那位则哼着歌把咖啡乘给客人。
点了一杯加了一半滚烫牛奶的欧蕾咖啡之后,梅色苔丝多付了一些小费,以便向那个年轻的侍者打听医生的消息。
侍者把她误认为是那位医生的追求者了,因为除了这样,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会有人对那个“怪医”感兴趣。因此,他惊喜地收好零钱之后,把知道的情况尽数告诉了梅色苔丝。
“小姐,我想您说的大概是阿夫里尼医生,他恰巧是我们咖啡馆的客人。我对他印象很深,是因为他老是戴着一副镜角挂到耳朵上的旧眼镜。不过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过了,因为他找不到人继续资助他的研究。”
梅色苔丝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该到哪里找他呢?”
“他之前一直住在十字架天鹅旅馆”,侍者有些抱歉地摊摊手,“但我估计他现在恐怕已经离开艾克斯了。”
道谢之后,梅色苔丝不甘心地找到了那家旅馆。不走运的是,和那个侍者所说的一样,阿夫里尼的医生已经结完帐离开了。
梅色苔丝失落地走出大门,然后沿着商店林立的街道往回走,市集上的喧嚣无法不吸引她的注意,好不容易来一趟艾克斯,至少她不应该空手而归。
“薰衣草是普罗旺斯美丽的衣衫,而葡萄酒才是普罗旺斯的血液”,一位穿着皮褂,留着浓密髭须的葡萄酒商殷勤地说道,“小姐,带一瓶回去送给你的情人吧。”
“我没有情人”,梅色苔丝笑笑,“不过如果有合适的酒,我想带一瓶回去送给我的父亲。”
“像您这样美丽的小姐,怎会缺少爱情的滋润?”酒商继续恭维道,“没有人会不愿意满足你的,只要你开口。”
梅色苔丝看着他胸口上的名牌说道,“我暂时不需要什么爱情的滋润,不过我可能确实需要您,呃,罗伯特先生,给我一些...”
她一时有些想不起来那个词用法语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