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20
那个叫阿多尼的狱卒引领梅色苔丝穿过重重门栏,顺着楼梯往黑暗的地下走去。
堡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不时还有一声哭喊划破黑暗,在沉默而紧绷的空气中激起一阵回声的涟漪。
然而随之而来的死寂,甚至要比之前的声音更令人胆寒,这简直就是但丁笔下的炼狱。
不知下了多少台阶,梅色苔丝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他被关在地下?”她看到地面上还有很多穿着囚衣,系着铁链,肩上钉着记号的犯人在充当苦工劳作,奇怪的是埃德蒙并不在其中。不用问她也能猜到,地底的黑牢总是留给最穷凶极恶的犯人的。
“因为唐太斯是个危险分子”,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于一个拿破仑的人来说不大中听,他马上改口道,“他刚来的时候曾威胁杀死我。”
梅色苔丝摇摇头,并不相信,“我听说他是一个出色的水手,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狱卒只是笑笑,不再答话。
终于到了最下面一层地牢。狱卒领着她一路向前,一直走到三十四号监牢才停下。
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一团黑影朝着光源慢慢蠕动。当里面的人终于凑出头来时,梅色苔丝几乎以为是狱卒走错了牢房。
自从进了伊夫堡,埃德蒙的头发和胡须就没有修剪过,唯有那双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深邃蓝眼,让梅色苔丝勉强认出他来,“唐...唐太斯先生...”
但看到梅色苔丝的那一瞬间,埃德蒙却完全懵了。他认出了那属于爱人的精致面庞,但也唯有那一样是他所熟悉的。她周身华丽的装束、举手投足间散发的高贵气质,无一不让他感到陌生。
他努力眨了眨眼睛,以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眼前的女人俨然是一位贵夫人,或许是监狱生活长期的折磨影响了他的心智,顷刻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百个念头,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梅色苔丝嫁给了别人...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唐太斯先生,我是约瑟芬皇后的女官玛利亚,奉皇后陛下的遗愿来此见您一面”,梅色苔丝首先开口,打断了埃德蒙纷扰的思绪,“皇后陛下当初许诺,要给帮她转交信物的莱克勒先生以荣誉和利益,但她绝没想到这件事会给让您沦落至此,这实在太不幸了。”
埃德蒙紧紧皱起眉头,现在他更不明白了,梅色苔丝什么时候成了皇后陛下的女官,况且约瑟芬夫人不是去年就去世了吗?
“约瑟芬皇后在病逝前,把遗物拜托给一位将军,交代他务必把东西送到拿破仑陛下手里。后来那位将军找到了他曾经的属下,埃及女王号的船长莱克勒,请他在船经过厄尔巴岛的时候稍作停顿,把那包东西交给皇帝陛下”,梅色苔丝边说边眨眼睛,但似乎是光线太暗,埃德蒙并没有注意到。
为了提示埃德蒙,她不得不加重了语气,“但是可怜的莱克勒先生在半途中不幸得了脑膜炎去世了,传信物的便成了您...”
埃德蒙重新看向梅色苔丝,眉头皱得更紧。他终于意识到梅色苔丝为了见他,竟然胆大包天,冒充起皇后的女官,因此他压抑着内心的情感,配合地说道,“正如你所说,玛利亚小姐。”
“能让我们单独说会话吗?”梅色苔丝期盼地看向一旁的狱卒。
“对不起,小姐,监狱长不允许”,狱卒摇摇头。
“好吧”,梅色苔丝咬咬牙,暗忖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符合现在的身份,否则便有可能会暴露。她重新转过头,用温和但略带疏离的语气说道,“唐太斯先生,我在马赛港看望了您的父亲...”
“请告诉我他怎么样了?”埃德蒙马上问道。
“他一直为你感到担心”,梅色苔丝强作了一个微笑,“不过他很...很好,请你放心。”
“我的未婚妻呢?”埃德蒙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手伸出了铁栅栏,试图握住梅色苔丝的手。
但他马上就松开了,因为他发现梅色苔丝并没有戴着婚礼时他为她亲手戴上的指环!
叫阿多尼的狱卒赶紧挡在梅色苔丝前面,猛地踹了埃德蒙一脚,“小姐,我早说过他是个危险分子,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不,请不要这样,这不是他的错”,梅色苔丝赶紧拉开狱卒,“任谁关在这样可怕的地方,没有精神崩溃已经很不错了,请让我跟他把话说完。”
她与埃德蒙四目交接,她眨眨眼睛,用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话暗示道,“你的未婚妻也很好,她已经找到了那棵无花果树下的果实。”
“那就好...”埃德蒙张了张口,无法抑制的泪水涌上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日日夜夜向上帝祈求,祈求能和梅色苔丝见上一面,他在脑海中幻想了一千种重逢的情形,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纵是有千言万语要对梅色苔丝说,此时也再难说出口。
从那场婚礼开始,他就发觉梅色苔丝像换了一个人一般。而当他冒着生命危险逃狱,只为见她一面时,他从她的眼里看到的也只有关心,没有爱情。或许她早已不再爱他了,只是他认不清现实。
何况现如今他身陷牢狱,不知是否还能出去。既然他对她的爱丝毫不减,此时就更应该放手,给她自由。
在狱卒不耐烦的催促下,梅色苔丝轻声问道,“唐太斯先生,你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们吗?”
“请转告我的父亲,我在这里很...很好...让他不要为我担心...”
埃德蒙有些哽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也请告诉我的未婚妻梅色苔丝,她自由了,即便我在这肮脏的囚室里孤独地死去,没有人照料我的尸体,我也不会有一丝一毫怪她的意思。她的青春不该浪费在一个死人身上,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什么?”梅色苔丝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把这枚指环也带出去吧,把它扔到大海里,我不再需要它了,她也一样,它本是爱情的象征,不该成为自由的枷锁,就让我们曾经的爱沉入大海,即使所有人都忘记了,但那亘古不变的海浪仍会记得它”,埃德蒙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他伸出手,把手中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指环塞到了梅色苔丝手里。那枚指环他是费尽心思才带进牢里的。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它曾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但现在,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梅色苔丝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她完全没想到埃德蒙会如此绝望,他的话里已经隐隐透出了死志。不...不应该是这样!
“如果可以,请照顾好我的父亲,从此以后,他在这个世上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埃德蒙最后说。
梅色苔丝假意答应埃德蒙,跟着狱卒离开。但没走几步,她就趁着狱卒不注意快速跑回到埃德蒙身边,接着马上取下衣袋中藏着的的另一枚指环,塞到了他手里,“埃德蒙,不管怎样,一定不要放弃。你的父亲正等着你,我也会等你的!”
她知道哪怕是给埃德蒙一个虚幻的希望也好,那会变成一个执念,支撑着他活下去。
两人沉默以对片刻。但梅色苔丝知道自己成功了,因为她看到埃德蒙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是时候说再见了。
在狱卒发现梅色苔丝没跟过来之前,她返身追了过去。
“请等一下”,埃德蒙突然喊道。
他痴痴地望着梅色苔丝,她身上披着的斗篷缠绕着华丽的玫瑰色火光,脚踝边摇曳的裙摆则流转着幽暗的冥蓝色海浪。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加泰罗尼亚渔女,而是一位女神,一位从海底冉冉升起的女神。
她是专门来到这可怕的黑牢拯救他的吗?
“能为我唱一支歌吗?玛利亚小姐。”埃德蒙微笑着乞求道,“为这黑牢中的可怜人带来一点光亮。”
梅色苔丝回眸,对上了埃德蒙那热望的眼神,“当然可以。”她轻轻哼唱起来,哀感顽艳的歌声在黑暗的堡垒内回荡着:
“我的心被爱神之箭射中,
金钱在我眼中皆如粪土,
没有什么能带给我安慰,
除了我那快乐勇敢的水手。
来吧,美丽的女孩。
不管你是谁,
爱上了投身汹涌大海的快乐勇敢水手,
每每狂风大作,暴风骤雨,
都为远去的他担忧揪心,
又在心中坚定地祈祷,
总有一天他会平安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