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埃德蒙(一)

Chapter010

埃德蒙的确是逃出来的。

即使他坚信自己无罪,即便那个可敬的检察官许他自由,他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也许这的确令人费解,但他再也无法等下去了。

他深爱的新娘在婚礼上拒绝了他,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对她的爱,哪怕再可怕的风暴也无法动摇,哪怕再险恶的礁石也无法阻挠,他深信她也一样。

所以,这道爱情难题对于埃德蒙来说,甚至比斯芬克斯难倒了无数勇士的谜题还要困难。他的心绪正如他此时的处境,在茫茫的大海上,押送他的人丝毫不透露要把他送到哪里,尽管他是马赛最优秀的水手,可这次他甚至连大概的方向都猜不到。

只有梅色苔丝本人才能给他答案了,这是她欠他的。

他是在约莫十点的时候被一辆车窗钉着铁栏杆的马车送到码头的,几个士兵把他押到了浮桥尽头的一艘小船上。小船很快就驶离了港口,埃德蒙心绪纷乱,他甚至没注意到穹顶之上无数纷飞的海鸥,那是风暴来临的征兆。

小船行进的很快,埃德蒙远远地看到他和梅色苔丝举行婚礼的瑞瑟夫酒家,这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让他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

紧接着,小船绕过了圣尼古拉斯炮台,这座与周围美景格格不入的炮台是马赛起义后路易十四下令在海港入口处兴建的,在呼啸的西风中,有一种强烈的肃杀之感。

当小船驶过埃德蒙心爱之人居住的那个小村庄时,他甚至感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小船继续行进,一片隆起的高地把加泰罗尼亚村子遮住了大半。埃德蒙转过头来,发现小船已经出了海,这和那个可敬的检察官承诺的并不一样。

虽然他深知这些押送他的士兵只是在执行命令,不愿提出疑问对他们造成麻烦,但他还是忍不住转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年轻士兵,握住了他的手。

“朋友,我以一个基督教徒和一个水手的身份请求您,请您告诉我,我们究竟到那里去?我以我的人格向你保证,我一定听天由命。”

那个士兵迟疑不决地看着船首的警长,警长只是朝他笑了笑。于是士兵把那当做是默许,他带着同情的口吻说道,“你是马赛本地人,又是个水手,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把你押送到什么地方呢?”

埃德蒙顺着小船行进的方向望去,在茫茫的大海上,他们的周围唯一一片可以登陆的地方,就是那一百码外黑森森地岩石上矗立着的伊夫堡。

为什么是那里?他狐疑地看着士兵们,那个待他亲如兄弟的检察官不是答应放了他的吗?

尽管他不愿意相信,但小船的确正往伊夫堡的方向驶去,丝毫没有余地。埃德蒙知道那是关押重要犯人的地方,三百年来,伊夫堡可怕的传闻从未间断过,传说中著名的路易十四时期的“铁面人”就关押在那里。

他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好的感觉,他隐约觉得自己一旦进了伊夫堡,就永远也见不到他的梅色苔丝了。

于是他迷醉地回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加泰罗尼亚村子,就像是痴情的王子期盼着那礁石上的塞壬,就算她的歌声最终会让他送命,他也心甘情愿。

随着村子的最后一点微光渐渐模糊,埃德蒙的焦躁到达到了顶点,他一分钟也等不下去了,他必须马上见到他的梅色苔丝。这种热望让埃德蒙不顾一切地从船上一跃而下,无论等待他的答案是什么,他要亲耳听到梅色苔丝对他说。

一枚子弹穿透了埃德蒙的手臂,紧接着又有更多的子弹飞入那冰凉的海水中。

好在那个时代的火绳枪还很落后,一次只能射一发子弹,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射手,每三分钟也只能打两发子弹。所以埃德蒙入水后,士兵们再难打到他。

尽管手臂受了伤,但埃德蒙仍是马赛最好的水手,押送他的士兵应该很后悔没有捆住他的手脚,这让逃跑容易了很多。

他潜到深处,一直游出好远才短暂地冒出头,吸了第一口气,很快又有子弹向这个方向打过来。

紧接着他再次潜入冰冷的水底,换了一个方向游去。这一次埃德蒙下潜了足够长的时间,他渐渐感觉水中的杂音愈来愈清晰,那声音好像就源自他的耳内。埃德蒙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但他仍不敢往上浮。

由于缺氧,埃德蒙渐渐开始出现幻觉,他看到黑暗中一条美人鱼朝他游过来,她美丽的脸庞居然和梅色苔丝一模一样。

他不自觉地朝她游过去,仿佛是勇闯海底宫殿的王子终于找到他的人鱼公主,可当他离“她”近得不能再近时,一双恐怖的眼睛打破了他的全部幻想,那是一条剧毒的地中海石斑鱼。

埃德蒙惊了一下,口中憋的气尽数吐出,他用尽全力才避免和这条可怕的毒鱼相撞。

可这也让他渐渐开始下沉,他觉得自己要死在海里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手指上的雕饰着火焰花纹的情侣戒指,居然在灯塔的光焰下反射出微微的光线。那光芒指引着埃德蒙,靠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再次浮上海面。

他贪婪地吸着空气,这时候他已经离那艘押送他的船好远,那几个士兵暂时还没有发现他,因为没有子弹朝他的方向射过来。

这一瞬间,埃德蒙的视觉仿佛突破了极致,他甚至能看清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他的听觉也变得完美无比,似乎能听到他们焦躁的呼喊。

随着氧气渐渐回到大脑,他的感官又开始变得正常,流失的生命力又迅速回到了身体里。强烈的危机感逼着埃德蒙再次潜下海去。

士兵们并不敢回去报告埃德蒙逃走的消息,他们抱着侥幸心理,指挥小船在海上漫无目的地逡巡着。

就连大海也帮了埃德蒙的忙,也许是不想失去他最好的水手,她指挥着海鸥们,扰乱了士兵们的视线,又掀起浪花,让他们难以寻到埃德蒙的踪迹。

十几分钟之后,埃德蒙在一处石灰岩的峡海湾停下了。

他找到一处突出的岩壁稍作休息,灯塔的光芒恰好被完全遮住。他终于有时间稍作思索,刚才路过加泰罗尼亚村子的时候,唯有梅色苔丝小屋的灯没有亮,也就是说她此时并不在家里。

埃德蒙的眼脸低垂下去,但那蓝宝石般的双眼又迅速闪烁出光彩,他知道梅色苔丝在哪了,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此时一定在梅兰巷安慰他的老父。他因失血而泛白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微笑,仿佛已经忘记了手臂上的疼痛。

很快,他再次消失在水中,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终于找到方向。

连绵起伏的波浪一阵阵涌向海岸,发出如沉睡时的呼吸声。埃德蒙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海滩,接近岸边的时候,他放弃了划水,让海浪来代劳,把自己推上岸,然后静静地躺在沙滩上,把耳朵贴向地面。他的脸上显现出兴奋的表情,好似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真正的原因是他听到了清晰的心跳,他觉得那仿佛是他最熟悉的马赛的心跳

——他终于再次回到了马赛的怀抱,就像隔了一个世纪。

过了好几秒,埃德蒙才挣扎着从海水中站起来,漂亮的肌肉线条在湿透的衣服下若隐若现,他的鞋被海浪卷走了,因此他只好赤着脚。挺秀的鼻梁从埃德蒙被海水打湿的发梢下露出来,他环顾四周,犹豫了一秒之后即朝着那些灯火集中的方向奔去。

他不敢走卡纳比埃尔街,那里即使是夜深也还有稀松的行人。他选择了一条全无灯光的背巷,完全靠摸索着来到了梅兰巷那所他居住的小房子的背后。

埃德蒙从院墙翻进去了,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干,不过还挺刺激的。他匆匆穿过小花园,奔向那黑暗的楼道,一边还在脑海中构想着与梅色苔丝重逢的画面,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猝不及防——他看到弗尔南多正试图侮辱他的未婚妻,顷刻间热血马上涌向大脑,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那个人猛揪过来,按到地上痛揍了一顿。

“埃德蒙!”

他听到那熟悉的呼唤便回过头,与他深爱的梅色苔丝四目交接,尽管梅色苔丝就站在他的眼前,但他仍觉得像幻梦一般。埃德蒙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发现此时纵有千言万语,却再难说出口。

梅色苔丝担忧地检查着他的伤口,这让埃德蒙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她仍是很关心他的。

他微微张开口,想说出那酝酿已久的问题,然而这一刻宁静的幸福又马上被打断,因为他听到那个被他痛揍的仇人再次站了起来。

埃德蒙再次攥紧拳头,可梅色苔丝及时阻止了他,此刻她显然比他要冷静。“埃德蒙,你是逃出来的?”她问道。

埃德蒙对上那忧虑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