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乾隆三十六年的二月间,隆冬已过,却是春寒料峭,明宅大院内的乌红枝条上盛放着一簇簇色泽浓艳的朱砂梅,暗香浮散,幽沁心脾,如此美景却无人来赏,只因今日这府邸中的气氛隐隐凝着一股寒气。

此时雅阔的厅堂中正端坐着一位身着锦蓝绣团花棉褂的美妇人,上挑的细眉下,那双微垂的眸眼,隐于铜香炉内燃着的袅袅青烟里,晦暗不明。默了许久,她才忍着怒气尽量温声讲道理,

“舒颜,做人自当守信,这事儿咱们之前已然商议妥当,这会子你突然变卦却是为何?”

被唤作舒颜的女子略显局促的坐于堂下的红木椅上,紧握着扶手的指节微微泛红,纵使咬牙抿唇,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愤慨,实则她也是将将理清此事的来龙去脉。

这舒颜原本是入京寻亲,行至半路突遭劫匪,抢走她的包袱不说,还要掳她去做夫人,她不愿被人欺侮,为保清白竟撞树明志,本该香消玉殒,却机缘巧合被一现代人魂穿附体,后被一路过之人所救,才得以逃脱劫匪的魔掌。

此时还活着的正是现代的女孩,她占用了原主的身子,却没那原主的记忆,随行的母亲只说是她姨母算着她年方十五,便让她入京来,打算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

她还想着这姨母真是个好心人,到地儿后才晓得这妇人别有用心,明面儿上说为她寻夫婿,实则是想让她代替这府中的千金晴云入宫选秀罢了!

今年的乾隆帝已然六十高寿,晴云不愿入宫葬送自个儿的韶华,犟着不肯参选,寻死觅活。其母西林觉罗氏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又不敢违背规矩,不得已才打算将妹妹家的女儿接过来,顶替自家女儿入宫。

早前西林觉罗氏已与妹妹商议过,妹妹已然答应将女儿送过来,而今这人到了,舒颜却反悔不肯入宫,她怎能不动怒?再顾不得姐妹情谊,厉声质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舒颜已经同意了吗?合着你们母女俩故意耍我呢!”

甚感愧疚的赵夫人如坐针毡,惶恐起身支吾道:“我……我怕这孩子不愿意,便没与她说实话,想着等到这儿之后再与她商量。”

“十日后便得入宫选秀,哪儿还有商量的工夫?你办事也忒不妥帖了些,收我银子的时候怎的没见这般墨迹!”窝火的西林觉罗氏好一顿数落,直斥得赵夫人抬不起头来。

即便舒颜是穿越而来,对这位母亲并无太深刻的感情,可眼看着这贵妇人如此嚣张,她也替赵夫人抱不平,登时起身走过去扶住母亲的手臂,一双明眸毫不怯懦的傲然直视,恨斥仗势欺人的姨母,

“亏得你们还是姐妹,训起人来毫不留情,不就是丈夫在做官嘛!有银子了不起?这银子太烫手,我们要不起,还你便是!”

受不得窝囊气,她便让母亲把银子拿出来,怎料赵夫人面露难色,迟疑半晌才低声道:“银子给你爹请大夫买药,又还了之前欠邻居的帐,已花销不少,一时间无法尽数归还。”

眼瞅这姑娘不是软柿子,生怕不欢而散,到时候她又得想法子找人,西林觉罗氏这才软了语气向妹妹赔不是,好歹先将人稳住再说,

“才刚一时情急才会说话重了些,实则我也没有怪罪妹妹的意思,只是心疼你的遭遇。当初你年少不知事,硬要嫁给那个穷书生,可惜后来他也没能取得好功名,连个进士也没考上,而今落魄,又重病缠身,你们家这境况太寒酸,以致于你大儿子至今没能定下亲事,

我送去那几百两银子,足够你给你丈夫请个好大夫,多吃些补药,想来身子也能恢复些,还够你们置办一间大院子,媒人瞧着你们家境优渥,自然会给你儿子说媒。”

听到这儿,舒颜算是懂了,原来母亲是为这几百两银子而私自应承下此事,等于把她给卖了!

赵夫人也觉对不住女儿,含泪哭道:“你爹这病一直不见好,大夫开的药咱都买不起,他也不肯再喝药,说要省着点儿给你大哥念书用,前几日你爹又咳血,你姨母送来这银子便如及时雨一般,娘是实在没办法才应了,也没敢告诉你,都是娘的错,你要怪就怪娘,莫怪你姨母。”

在古人眼中,儿子肯定比女儿重要,牺牲一个小丫头的幸福,换来丈夫和儿子的好日子,对赵夫人来说,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舒颜觉得自己穿越到这样一个姑娘身上也是倒霉,可又实在不知该如何怪罪这个被生活所迫的妇人,赵夫人这一生怕也是十分凄苦的,而今终于有了改善家境的法子,她怎么可能不去尝试呢?

思及此,舒颜也不好再怪她,忍下委屈反过来安慰道:“娘你别多想,女儿只是不理解你为何一直瞒着我,并没有怨你的意思。”

女儿的体谅更令赵夫人无地自容,窘迫低泣,“但凡娘有旁的选择,也不愿拿你去换银子啊!”

眼看母女俩已把话说开,舒颜也似乎有所松动,打铁需趁热,西林觉罗氏再次温声相劝,“不提旁的,单说你和晴云是表姐妹,看她这般痛苦,你也于心不忍吧?就发发慈悲,帮她躲过这一劫,姨母定然记着你的好,绝不会亏待于你。”

饶是这话里裹着蜜,舒颜也能透彻的看清里头藏着的刀子,不屑哼嗤,“你女儿不愿入宫选秀,难道我就愿意?甭跟我提什么宫里的荣华富贵,我才不稀罕,当今皇上的年纪都够做我爷爷了,我若入宫,还不是孤寂一辈子,谁又能替我?”

这丫头说话也忒呛人了些,心下不悦的西林觉罗氏耐着性子好言相商,“你大约对选秀有所误解,这选秀啊!共分三次,初选,复选和殿选,层层挑选下来,还能留下的没几人,只是请你代替晴云去走一遭,指不定头一轮就会筛下来,那你还可以归家自由婚嫁,到时姨母定然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说得可真轻巧,舒颜却觉此事没这么简单,“照你所说,即便晴云参选也很有可能落选,那她为何不愿去试,反倒大费周章的请人来替?”

本就是嘴边的话,有疑惑当然要问出来,可她刚问出口,那西林觉罗氏就眼圈泛红,拈着手帕拭起了眼泪,

“家丑本不可外扬,你是我外甥女,算不得外人,我也不瞒着你,实则她是有了心上人,可咱们朝廷有规定,未经选秀的姑娘不得私自婚配,她却非那人不嫁,生怕一入宫被选中,再也无法挽回,这才犟着不肯入宫,

眼看选秀之期将至,她若不到场,那整个家族都会被牵连,你姨丈才做了陕甘总督,官途一片光明,若然因为这事儿而被罢官,那可就得不偿失啊!”

原是有了心上人,舒颜不禁感慨,古人的命运总是身不由己,尤其是清朝的选秀,不参选便不准婚配,冷硬的规矩不知拆散了多少有情之人,耽误了多少姑娘的大好年华,这晴云姑娘想来是爱惨了那个人,否则也不至于以命相抗,闻听此事后,舒颜倒有些同情这位姑娘,不禁在犹豫,要不要帮这个忙。

心知西林觉罗与她讲的都是最好的结果,可凡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于是她又问,“若然不幸被选中了呢?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宫?”

听这话音似乎有谱儿,西林觉罗氏忙笑劝道:“若然真被留了牌子,其实也不定会充作妃嫔,我听人说,皇上年事已高,上届选秀最终进后宫的只有五人,其余的皆被赐婚给宗室王亲,那样的高枝难攀,若你真有幸被赐婚,也算是天大的福气!”

她倒不是说自己有多么出众,能被皇帝看上,只是担忧万一倒霉被留下,那后半辈子便会葬送在那红墙之中!可眼下还有旁的选择吗?母亲已然用了银子,若然反悔也没银子还人家,家境只会更加困苦,倘若父亲真的因为没银子医治而倒下,那她可真对不起原主了!

若然原主还在世,想必她也会为了自己家人的安稳而牺牲自己吧?

正犹豫为难之时,忽闻西林觉罗氏惊呼道:“乖女儿,你怎的出来了?大夫说你的风寒很严重,万不可再吹风,就怕高烧不退,你怎么就不注意些。”

舒颜好奇回首,便见一面无血色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扶着门框缓步跨过门槛,许是来得匆忙,未施脂粉,又身着粉裳,越显苍白,那柔弱的身姿,轻飘的步伐看得人心头一紧,总担心她随时会倒下。

进得屋内,她有气无力的朝西林觉罗氏行礼,而后又对着赵夫人拜了一拜,

“给姨母请安,云儿身子抱恙,未能及时相迎,还请姨母见谅。”

听着她们寒暄,舒颜已然了悟,此人应该就是那位拒不选秀的千金,晴云姑娘。正猜测着,但见她已转向这边,本以为是来打招呼,岂料她竟扑通一跪,抬眸望向晴云时,泪珠瞬落,

“舒颜妹妹,我晓得此事于你而言甚是为难,可我与文治是真心恋慕对方,早已私定终身,非君不嫁,不得已才闹了这么一出,就当妹妹可怜可怜我,帮我参选,你的恩德我一定铭记于心,必当好好报答!”

这架势太吓人,舒颜可受不起这一跪,赶忙去扶,赵夫人也来拉她,“这可使不得,你快起来!”

然而她竟犟着不肯起身,哭诉明志,“妹妹若是不应,我就不起了,若然违背与文治的承诺,那我还不如一死了之,如此也不算负了他!”

实则舒颜想说的是,你可以先入宫选秀,指不定会落选呢?万一真的选上,你再寻死也不迟,不过这话似乎太没人情味儿,且若真的中选,再寻死更会连累家人吧!

这厢晴云哭闹得厉害,那边的西林觉罗氏也跟着起哄,“你就发发慈悲答应了吧!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母女二人之言颇有些威胁的意味,令舒颜很不舒坦,当即撒手不管,再不扶她,冷脸道:

“你们都不珍视自个儿的命,张口闭口要死要活的,既如此,那又何须管什么规矩,干脆等着皇帝降罪,一了百了!何苦在这儿做戏威胁我?”

原本她还同情晴云的遭遇,有些动摇,可若她们用死来威胁,那就变了意味,不愿处于被动,舒颜这才怒呵一声,惊得她们当即住了哭闹声,满目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