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关内后,北冥华迫不及待就去见鳞王了;泷玉没搭理他,而是径直转身去见了俏如来。
“父王!父王——”北冥华一把推开了大门,鳞王一惊:“华儿!你回来了!”
看到鳞王,北冥华顿时又欢喜又委屈,连忙扑到他身上:“父王!孩儿这次被欺负得好惨……”
一旁的砚寒清见状松了口气:“太好了,果然,有泷玉出马,总算把京王殿下救回来了。”
鳞王拍了拍儿子的脑袋,也叹息道:“是啊,这次要感谢她啊!”
“父王,你还要感谢她!”北冥华闻言抬起头,不满地看着他,“你都不知道他对儿臣做了什么!”
“啊?”砚寒清和鳞王面面相觑,随即疑惑道,“她……对殿下做了什么吗?”
“哼,气死本殿下了!父王、砚寒清,你们不知道,她对我无礼就算了,竟然还帮鳍鳞会说话!”
接着,他就在鳞王和砚寒清二人一脸懵逼的表情中将沿途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
泷玉压抑了一路,等她怒气冲冲找到俏如来脱口一句“我不想再帮助北冥皇室”的时候,俏如来真的是懵了。
他极少见到温和的前辈露出这么鲜明的怒意,只好小心斟酌道:“前辈,是发生了什么吗?”
泷玉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将这一路上的事情都告诉他了:“……说真的,水鳞烧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在思考,对付鳍鳞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之前三王夺嫡以及拆穿未贵妃阴谋等等事情都只是皇室内部的矛盾,我可以旁观,也可以插手帮助鳞王……但现在要我为皇城军对付鳍鳞会出力,我做不到。”
俏如来沉默片刻,放柔了声音,尽量温和道:“前辈,你是被京王殿下气着了,先冷静一下,关于这件事,我稍后会和鳞王交流……”
“俏如来,”泷玉直接打断了他,“你认为我是在纠结京王的事情吗?我的重点并不是京王本人如何,而是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对鳍鳞会的态度让我想通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是指应该放弃帮助北冥皇室,转投鳍鳞会吗?”
泷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俏如来,你怎么会这么对我说话?”
俏如来也是一愣,这才意识到不该这样跟她说话,赌气质问的成分太重了,于是连忙道:“前辈,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你刚刚说你不想帮助北冥皇室,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我什么?”泷玉又有种心梗塞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面对北冥华还要难受,“我是认真在跟你讲我对北冥皇室和鳍鳞会这场战争的看法,而你呢?你不问我的深层观点,也不思考我所言是否有道理,却只是反问我一句‘不帮北冥皇室是不是就要转投鳍鳞会’,如何?现在是你在教训我?是你在指责我冲动幼稚?”
那句提问着实把泷玉伤到了,完全歪曲了她的观点。她明明只是指出“北冥皇室有错,所以我不帮”,但俏如来却擅自发散了她的说法,实际上,“觉得北冥皇室有错”和“选择帮助鳍鳞会”是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的,否则就不会有中间态的存在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俏如来作为她的师侄孙,也不该用这样的口气和长辈说话。
俏如来显然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抱歉,前辈,诸事繁杂,你又突然跟我说这个,俏如来实在是一时之间冲动胡言,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明白前辈的个性和考量,但……战争已经开始了,在决出最后的胜利者之前,没人可以让它停下。何况现在梦虬孙还在鳍鳞会,希望我们与他里应外合,如果少了前辈帮助,事情会变得更难。”
泷玉强忍心绪,尽量平静道:“我跟你来到海境,是因为人情。因为你,因为鳞王,因为欲星移和梦虬孙,所以时至今日,我也没有选择和皇城军为敌。但现在打算抽身,是因为道义,我无法认同自己在帮助一个种姓制度的国家的统治者压迫他们的人民。皇城军立场的‘解决叛乱’,对百姓而言,不就是迫害和残酷镇压?”
“种姓制度……”俏如来默然,他倒是从没听过这个说法,但泷玉这样一说,他倒是觉得这个词确实很适合用来描述海境的制度:“但前辈,你可曾想过,鳍鳞会的动乱会造成多少伤亡?是,俏如来也不觉得他们反抗是有错的,但事实就是,推梦虬孙上位也不能改变你口中的‘种姓制度’,顶多只是阶级重洗,也就是‘改朝换代’罢了。鳍鳞会真的想出解决方法和途径了吗?他们所使用的,其实也还是老一套的集权方式,压迫和剥削不会消失,只会变本加厉,造成更多杀戮。”
“所以呢?”泷玉认真看着他,“因为鳍鳞会没一个全新的、可以根除种姓制度的纲领,所以他们就该被镇压是吗?俏如来,你去观察过鳍鳞会吗?你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不堪忍受不得不起义的吗?每一个人都有惰性和苟且的一面,老百姓尤其如此。但凡他们还能勉强活下去,就算遭受侮辱和奴役也不会愤然反抗,这,曾经就叫做‘奴性’——一个政权,竟然能把这样的百姓逼到叛乱,其中严苛残酷,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
“但现在的鳞王是一位明君,王相都想改变海境,而且他们已经在着手了。俏如来相信,一定会有比暴动流血更好更和平的方式。”
“……我不这样认为。”
“前辈?”
“鲲帝和鲛人都属于顶端的特权阶级,你真的认为在种姓制度的状况下,这种自上而下的改革会成功吗?就算鳞王和欲星移是真心为百姓着想,想创造一个平等和谐的海境,那其他鲲帝和鲛人呢?在一般情况下,王相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但当他们真的下定决心背叛自己的阶级时,你认为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俏如来沉默片刻:“前辈,你太偏激了。”
泷玉有些失望:“我不是偏激,我是在跟你陈述事实。王很尊贵,师相也是,当他们尊贵的前提不正是他们的出身?鲲帝和鲛人的阶级地位才是他们力量的本源,如果他们舍弃自己的本源,只会招来反噬。届时恼怒的两脉不是不可能联合起来换掉王相,俏如来,你经历过不少斗争,你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
“确实,有前辈说的这种可能。但师相聪慧,不会让事情走到那一步。我相信,经过十数年的布置,师相一定在海境留下了暗桩——一个可以推动海境变革的暗桩。”
“梦虬孙是吗?”
“前辈……”
“事到如今,我还不至于反应不过来。我之前单纯认为,欲星移把梦虬孙迎回皇城再封其‘龙子’之位只是出于情感……血缘亲情也好,愧疚补偿也罢,也许他真的只是单纯关心这个堂弟,”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神色有些怅然,“但现在我明白了,也许这其中确实有情感的考量,但对欲星移而言,情感怎会是主要原因呢?梦虬孙是混血诞生的虬龙,身份特殊,而且会动摇原本的海境制度,为什么,为什么他当年会力排众议,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留在皇城,还赋予尊贵地位?看现在的状况,我终于明白了。”
“也许师相是有自己的计划,但这个计划,被打破了。”
“欲星移大概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牺牲在对抗地门的过程中,但这也改变不了他利用梦虬孙的事实。如你所说,欲星移聪慧,也许经过他自己的操作,梦虬孙最终能全身而退。可惜,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接手的人是你,你能保证梦虬孙的安危吗?你能保证他在这个过程中完全不受伤害吗?”
“……”俏如来顿时无言以对,因为他很清楚泷玉的言外之意。
“梦虬孙那么在乎鳍鳞会,可战争最终要有个结果。你和欲星移的立场一致,都要帮助鲲帝镇压这场叛乱。所以,在你们的计划中,鳍鳞会一定会败,一定会伤亡惨重;八纮稣浥、盗侠这些人活得下来吗?你告诉我,当事情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梦虬孙会如何?”
“那前辈要俏如来怎么办呢?”俏如来也有些气紧了,“我也很想保护梦虬孙不受伤害,但前辈也说了,这是一场战争。谁能奢求在战争中真正全身而退?谁能在战争中做到风波不染身?俏如来没这个本事,但俏如来会尽力去做。”
“为什么非要按照欲星移的安排走?你一直都在跟随欲星移的脚步,利用梦虬孙也好,对抗鳍鳞会也罢。说实在的,之前墨家做过比这个更残酷的事情,所以我无意去指摘你利用好友这件事本身。对墨家而言,如果能达成好的目的,别说利用,就算是彻底牺牲也可以——但你现在所做的,是正确的吗?俏如来——”她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晃,神色急切,“抛开我们和鳞王本来的交情,你还看不清楚吗?你是在帮助一个残酷的统治阶级镇压老百姓,到底谁是谁非,你……”
“前辈,”俏如来垂下眼,把手覆盖到她的手上,微微握紧,然后一点点把她的手移开了,“如果鳍鳞会拥有一个能说服我的理念,不用你今日提醒,我也会去帮助他们。但他们做的是什么?推翻鲲帝,换上贱族,让梦虬孙成为新的王,你告诉我,这跟现在的鲲帝一族有什么差别?而且我对鳞王和师相知根知底,明白他们的信念和本事,跟一个我毫不了解的八纮稣浥比起来,我更愿意相信前者能改变海境——而现在的鳍鳞会拥有的,不是什么强大的力量,只是单纯的破坏力。”
“……”俏如来的动作让泷玉一时间觉得悲凉,她退开两步,轻声道,“变革往往不是一蹴而就的,想要彻底改变一个旧制度,需要漫长的探索。在这个探索过程中,国家的确会处于动乱之中,但这就是新旧文明更迭的必经过程。这世上不存在不流血的新政权,至少,当底层百姓都被发动起来之时,就足以说明现在的海境制度陈腐不堪。如你所说,现在的鳍鳞会盲目、狂躁、嗜血,他们不一定能为海境带来好的未来,因为他们更在乎如何报复鲲帝……但这又如何呢?从复仇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不是权贵犯下累累罪行,百姓是吃饱了撑的不惜性命都要对他们举起屠刀?”
俏如来瞪大了眼睛,他浑身颤抖,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说法:“所以,前辈,你认为一个仇恨应该以另一个仇恨终结?一种残害应该用另一场屠杀来报复?”
“我没这么说,但我认为,至少应该尊重受害者复仇的权力。如果一个人伤害了另一个人,回头又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还是放下仇恨吧’,这不是无耻是什么?”
“墨家曾经也伤害了很多人。”
“所以,你和墨家遭到报复,在我看来也是情理之中。甚至就算是我自己,我也这样认为。复仇这件事,说到最后,不过就是看谁的拳头更硬。豁命相拼,生死无憾——但剥夺别人去复仇的基本权利,这就是伪善,就是助纣为虐!”
“但这不是江湖寻仇,这是一场战争!”俏如来提高了声音,终于不再忍耐,露出愤怒的神色,“它所牵扯到的,不是某两个人,不是某两个家族,而是整个海境!前辈,你口口声声说鳍鳞会的行为正当,但你想过没有,在这场战争会害死多少人!俏如来是墨家矩子,墨家的理念是维护九界和平,难道你要我为了赌一个未知的未来就放任千千万万人死在这场战争中?!”
泷玉闻言冷笑一声:“这番话,让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默苍离的徒弟。你忘了吗?你的师尊曾经为了彻底解决道域的问题不惜引爆了道域所有的暗流,四宗内乱,死了多少人?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默苍离,他是会如你一样帮助鲲帝维/稳,还是干脆点燃这把火,让海境从这场动乱中找到自己的出路?”
“但我不是默苍离!”俏如来怒道,“前辈要提师尊,那俏如来问你,师尊成功了吗?他引爆了道域暗流,结果呢?道域的问题解决了吗?现在的道域和几十年前的道域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吗?没有!道域还是那个道域,在死了无数人、勉强渡过虚伪的和平之后,下一场动乱还是可能随时爆发!”
泷玉怒道:“你的师尊为什么会失败?是因为他的理念有错还是因为他的天运不济?作为默苍离的徒弟竟然问我这种话,俏如来,我对你太失望了!”
俏如来闻言呼吸一滞,紧紧握住了手中的佛珠,咯吱作响,甚至划破皮肤,流下血来。他深吸一口气:“对我失望……?哈哈哈哈……因为我做出了跟师尊不同的选择,你就对我失望?你眼中看到的、心中期盼的到底是默苍离还是俏如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已经有了悲凉之意;泷玉心头狠狠一疼,握紧拳头,随后又慢慢松开。
她压住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道:“够了,我不想跟你再争执什么了。话说到这一步,我们都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态度。你无法预测鲲帝被推翻后海境的未来,所以只着眼保护现在被可能被卷入战争的百姓,这一点我已经清楚了……你我之间,不论对错,只是理念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不去管此时此刻呆立于身后的俏如来会是什么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