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再一次见到祖母是在十九岁那年,他被一艘船送到了映月岛,见到了当代的墨家钜子越天涯。
他知道古剑越天涯就是钜子,但从来没见过本人。他在墨家这几年干了不少事情,结交了许多墨者,那些墨者都对他赞赏有加。他对他们报以温和、报以善意、报以关怀,于是他们真的就以为他是一个温和善良的谦谦君子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也被这样的温柔的假象所迷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直到大家提起因为他的布局而失去性命的那些人有多可怜的那一刻。
诚然,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因为他才死的,但当墨者们为这些百姓和将士的死而垂泪时,他却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依旧毫无波动。
他和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连愧疚都感觉不到,就像是被他放入盒子里的碎片一样,他知道它是因为自己才染了血,但那又如何呢?他所隐藏起来的不是侍女的死,而是他无动于衷的心和冷漠的本性。
他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五)
这样像北宫静的自己。
(六)
初见泷玉,焚月其实并不喜欢她。
天真年轻,温柔滥情,浑身上下都是一股不谙世事、被保护得很好的闺秀感。
他不讨厌闺秀,闺秀有闺秀的美德,只是这种美德往往被人利用和玩赏,是男人用以完善自身的道具。他目睹过被玩赏的美德,就像是继母咬住嘴唇时崩溃的泪水,她是那般痛苦,如北宫静手心中的鸟雀,愤怒于连一个丧母失势的小孩都敢轻视她——她从未意识到她被轻视的根源就是她自己。
钜子的态度比他想象中更加尖锐,祖母已经远去苗疆,他找不到其他的切入点,便在这位师姐身上打起了主意。但他厌恶和她虚与委蛇,连在墨家那种最基本的耐心都告罄了……这其实有点愚蠢,但他就是忍不住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太过蠢笨了,虚与委蛇是在浪费时间吧。
只是超乎他预料的是,泷玉的年纪竟然跟他的母亲差不多;而她身上那种平和的温柔并不是来源于初出茅庐的白烂,而是一种沉淀过后的耐心——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她可以耐心到这种地步,焚月看着手心里的香囊陷入沉思。
他将香囊随手扔在角落,再也没管过了。
(七)
他很清晰地感受到师尊的意图,就像是他察觉到自己心中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他欲用这火焰烧净北宫静留下的一切烙印。
也许到那时,他才会成为最真实完整的自己。
(八)
“你这死小孩,为什么这么别扭?”
她在打趣,她盯着自己,那双眼睛……纯金色的眼睛,揉碎了阳光,盛着满满的笑意,几乎要撞碎他心中的坚冰。
“香囊好用吗?”
“……嗯,很好用,多谢师姐。”
他回到房间,搜查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那落了无数灰尘的香囊。
他将香囊挂在床头,明明没有任何气味,却让他沉入悠长的梦乡。
——他在梦中第一个见到的是母亲,是会搂着他唱童谣,摇头晃脑,满目温柔的母亲。
他不知道当天晚上他是否哭过,只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确确实实坐在床上落了泪。他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没什么表情:因为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弧度,一次随意的挑眉,都会让他无限接近他最反感的某人。
他哭,是因为他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九)
“你看过中原流传的话本吗?”
“我看起来像是有空看话本吗?”
“不知道是哪些人以我为原型乱写话本,只是单纯的冒险就算了,竟然还有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戏的,我光是听着就感觉耳朵要烂掉了。”
“何必与这帮市井写手计较?小说是你小说,你是你,原型而已,又不是清楚明白写着七重绣。”
说罢,他看她皱起眉头,咬牙切齿道:“那是你没看过那本劳什子的《云秀剑痕》……妈的,这本书一定是慕容狗贼写的,简直文风暴露本人,下一次看我不把他打成猪头!”
他看着这样的她,心里觉得好笑,表面上却不显。他以帮她报复对方为报酬请求她的协助,但她看起来好像并不相信自己,虽然最后还是答应了这些请求。
对于这点,焚月其实有些不满,他不满的是他在泷玉心目中的形象,原来就是这样轻诺寡信的吗?
之后他成为了墨家钜子,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回到映月岛休整。他将《云秀剑痕》系列全部研究了一遍。觉得虽然稍显烂俗,但他却能在其中窥得慕容烟雨不足为外人道的爽点——这个时候他又突然想起了李沉渊,一口一个“玉姐姐”,笑起来像年轻的狐狸。
……嗯,就是他了。
焚月勾了勾嘴角,在纸上写下了“白衣剑”三个字。
这是这本小说的书名、一切的开端、贯穿全文的线索以及最终的结局。
(十)
撇开那些汁水淋漓的段子,《白衣剑》的剧情非常简单……甚至在焚月心中,它都不算一个“三角恋”,从头到尾只是雨白衣和江无忧的故事。
骄傲的、目中无人的剑客,过着恣意孤独的生活;他看不到身边的总角之交温柔眷恋的眼神,一定要在被这个江湖彻底撕碎、践踏、摁进烂泥中,涂抹到污秽不堪之后才在恍惚中回忆起曾经习以为常的温柔和平静。而在他明晰自己的心意和追求之时,江无忧已经不在了。
痛失所爱的雨白衣终于领悟了他所追求的至高剑法,他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剑术大家,却在下一刻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人总是在要等到失去之后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焚月写到:
「雨白衣将自己的佩剑扔进湖中,那是一把曾经引得天下人为之折腰的剑,他为了这把剑失去过双脚,也失去了自由和尊严。最终这把剑帮助他领悟了至高的剑意,他用这剑意杀了所有的仇人,但杀光了所有人又怎么样呢?江无忧不会回来了。
雨白衣想到这里,觉得无趣,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无趣:男人无趣,女人无趣,权势无趣,剑法无趣,财宝无趣,神兵也一样无趣。
原来他这一辈子收到的最有趣的东西,竟是江无忧送的那一只竹蜻蜓。挂在床帘上,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他也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江无忧坟前,那里有许多断剑,最粗劣不堪的那种。
谁也没想到,这个江湖的耻辱、笑谈、神话,最终没有死于虐待、没有死于厮杀,而是死在一柄满布划痕和豁口的断剑之下。
这实在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写到这里,焚月长舒了一口气,他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
他不想做雨白衣,也不愿意她成为江无忧,更不愿意他们一同步上书中人的后尘。但雨白衣其实比他更幸运——他至少完整地拥有过江无忧,而自己呢?
泷玉是他心中的一道影,一枚伤痕,无时无刻不流出滚烫的鲜血,他却连伤口都不敢触碰。
一触即死。
(十一)
中原魔乱结束后,泷玉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焚月无从了解她有多么珍视她的小徒弟,也就无法安慰……其实他那会儿也被应龙师打得挺惨的,肋骨断了三根,呼吸都在疼痛,满是血腥味。
但他不敢说,也没有说,他只是披头散发地注视着她,轻轻喊了一句“师姐”。
上天总是这样恶意,仿佛就是要证明人力终有尽;焚月能感受到天运对他的嫌恶和嘲笑,他不怕被天抛弃,但他恨天报复他身边的人。
放过她吧,他想,放过她,来惩罚我就好了。
惩罚我这样十恶不赦、无药可救的人吧。
她是好人,好人怎能活得这么辛苦呢?
(十二)
后来他把从北宫氏带走的青悬镜送给了泷玉,泷玉便以蛟龙镜为回礼。
焚月笑了,说我们两师姐弟借花献佛倒是很熟练。
泷玉也笑了,她说:“我想了一下,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面镜子是烟霞姐姐送我的信物,我把它转交给你……焚月,对我来说,你是非常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存在。”
焚月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傍晚,他回到房里,缓缓抚摸着手中的蛟龙镜,将它放进盒子里,一时间只觉得喉头哽塞。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在她心里,自己是双倍重要的存在吗?是足以支撑起另一份思念和情深的人吗?
(十三)
师姐,师姐,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给予别人最温柔的希冀,却从不考虑那希冀中生出的执着和痛苦,是不是最终会摧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