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焚月番外·让他降落(上)

(一)

北宫焚月有一个盒子。

盒子很小,方方正正,被漆成沉沉的棕色,上面配了一个小巧的暗扣,没有锁,也不需要钥匙。

他将这小小的盒子放在床与柜子的间隔处:那是一个一眼看不到,却也不隐秘的地方。小时候在北宫氏,他不能有任何秘密,他的吃穿用度,哪怕只是一支笔、一把折扇都是北宫静亲自挑选的,他没有自由,也藏不住任何东西,所以他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

母亲死后不久,他被祖母带走,随后加入了墨家。在墨家的日子里,他白天上课、黄昏和同门谈天说地,晚上回到房间便自己和自己下棋。祖母曾经问过他这样不觉得无聊吗,焚月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这里没人下得过我。”

祖母的眼睛是漂亮的翠绿色,她站在门口,遮住月光,脸上似乎有嘲弄的笑意;她放轻了声音,给人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让焚月在那一瞬间想起自己未疯的母亲。

她问:“那你赢了吗?”

准备落子的手在那一瞬间停滞,他看着面前纵横交错、厮杀搏斗的棋盘,有些恍惚。但下一刻,他落了子,棋局便定了,一子之功,终于换得大获全胜。

于是他仰起头,看着那笼罩在夜色和月光中的女人,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赢了,我总会赢的。”

华月窈注视着他,她似乎想笑,又觉得荒唐无聊,最后只是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走后,焚月抿紧嘴唇,差点捏碎了刚刚拾起的棋子。

——他可以忍受她的冷漠、嘲弄甚至虐待,却无法接受她的怜悯……他是有多悲惨,才会让一个厌恶自己的人都忍不住怜悯自己?

(二)

两年后,华月窈离开了墨家总部,从此杳无音信。墨者们不知道八师者去了哪里,焚月自然也不知道;她就好像从此消失了一样,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

他想起母亲死后被火化的样子,他能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那味道让他恶心,他吐了许久,从此看到荤腥就发呕。只不过他那素食总共只坚持了三天,因为第四天北宫静亲自带着侍女给他上了满满一桌肉食。

那个时候的北宫焚月还很小,他被围在那一堆肉食中间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北宫静高大修长的身型足以完全笼罩住他,让他无路可逃。他总是带着虚伪的笑,就算是母亲被火化的时候也不例外,像是笑容被死死粘在脸上撕不下来,比荤腥更让焚月觉得恶心。

他闻到气味就开始吐,抱着痰盂不停吐,就连侍女们都觉得不想看了。空气里飘荡着反酸的味道,北宫静却恍然未觉,只是自顾自吃饭。他见北宫焚月实在是吐得难受,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关切道:“来,焚月,尝一尝这道菜,羽国的特色菜,你会喜欢的。”

北宫焚月抬头虚弱地看了一眼:一道金黄酥脆、造型别致的烤隼。

他脸色一白,吐得更加厉害。北宫静哈哈大笑,他摸着他的头发,在儿子几近抽噎的呕吐声和眼泪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父慈子孝,北宫焚月想,父慈子孝,什么是父慈子孝,北宫氏的父慈子孝就是北宫静挑选过的每一样东西,就是他面对涕泗横流的孩子时也能吐出的笑声,就是他半年后又娶进门的女人——穿着婚服的年轻女人,美丽忧郁,紫发近乌,流淌着尊贵的西南殷氏的血。北宫静叹息一声,说他本来觉得独孤氏的女人会更好。

北宫焚月问他:“那为什么不娶独孤氏的女人?”

他难得问问题,北宫静笑了起来,倒是比娶妻更加高兴的模样。他用一种欢喜而又无所谓的语气说:“因为我不太喜欢她们的白头发。”

那声音像极了在说“今天天气不好”,焚月想,天气的确不好,阴沉沉的,像是他那可怜的继母脸上惶恐不安的神情。

一年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北宫敬月。北宫敬月出生之时,整个北宫氏都在欢庆,主母大着胆子请求北宫静出席孩子的百岁宴,北宫静没有拒绝。而北宫焚月待在房间里读书,读到一句“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难得笑得开怀,让侍女心里发怵,只觉得少主应是为了那个孩子心中忿忿不平,发起疯了。

她平时有些畏惧他,如今却大着胆子怜悯起自己的主子,仿佛只是窥得他人生中的一点不幸便足够聊以慰藉,隐秘又怯怯地可怜起别人,借此为自己的悲惨命运博得一时的调味剂。

实在是太荒唐了,焚月合上书,一想到那句话倒置过来的滑稽就忍不住翘起嘴角。随后他无意间在镜子里窥得自己的模样,霎时便白了脸。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和北宫静如此相似。

强烈的不安和愤怒让他失手打碎了那面镜子,侍女发出短促的惊叫,连忙进来收拾。焚月冷冷地看着,转身就离开了。

她在后面大叫少主你要去哪里,但他其实走得并不快,可惜她不敢追上来。

其乐融融的一家,有美丽的妇人、白胖的婴孩和带着笑意的英俊男人。所有宗亲贵胄把他们簇拥起来,这画面真的很和谐,他想。

而他的出现就是寂静深夜中被骤然打碎的镜子,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向他,主母惊呆了,有些无措地看着北宫静;北宫静也诧异了,他注视着自己面色冰冷的大儿子,缓缓地、又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勾了勾,像是在唤一只猫、一只狗,偏偏语气又那般温柔疼宠。

他说焚月,过来,到这里来。

(三)

之后如何收场,焚月早就不记得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从此之后再也没见过那名侍女,代替她的是两名更加懂得进退的美貌女子,她们严肃多了,总是盯着他,像随时准备着纠正和劝阻。他好像问过原先侍女的下落,又好像没有,他不记得了,唯一剩下的东西只有破碎的镜子,镜片上有一点点血迹,大概是她收拾的时候被划伤了。

他捡起那片沾了血的镜片,放在书柜上;几年后,他去了墨家总部,带去的东西不多,那镜片是其中之一。

同窗的墨者与他聊天,鬼鬼祟祟低着脑袋在他耳边呢喃:“我跟你讲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秘密?

这个词让北宫焚月觉得有些新奇,因为他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他在北宫氏非常任性恣意,不用隐藏任何情绪。北宫静很乐意看他砸场,只有主母崩溃了;于是他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语气温柔,笑容和煦。

这一切让北宫焚月觉得乏味,那么多人愤怒于他的所作所为,但他其实真的,就是随便去看一眼罢了。

墨者说的秘密大约很无聊,反正他没听进去,只是恍惚起来。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严肃地沉思,为什么他没有任何秘密。

华月窈听了他的问题,翻了个白眼,甩给他一个小盒子,敷衍道:“你写个纸条扔进去,藏起来,不告诉别人,只告诉盒子,那就叫秘密了。”

“随便写什么都可以吗?”

“都可以,就算你写‘明天半夜想吃烤串’也可以——下次不要为了这种破事来打扰我,大夫都很忙,你懂吗?你懂个头。”

焚月拿着盒子回去了,那晚他提笔沉思,笔干了四次,却写不出任何东西,最后草草写了“墨家有宵禁,怎么吃烤串”这几个字,然后把纸条放了进去。

过了半个时辰,他又想起了什么,打开盒子,将那枚锋利的镜片一起放了进去。

这不算秘密,他想,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怎么能算作是秘密呢?

那一刻,他捧着盒子坐在床前发呆,只觉得月光不怎么白,却让他的心都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