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十九章

自元邪皇降临魔世之后过去了许久,原本包围着佛国的梦幻泡影也终于消散了。

对此,缺舟的解释是:“梦幻泡影的维持时间已经到了极限,而如今的元邪皇也不会再对佛国造成威胁……只是……”

“只是什么?”

“紫金钵如今在你手上,佛国其他法门在地门寻找不得,必然会派人出来找寻。”

泷玉沉吟片刻:“原来如此,光门就是为此而来。”

“嗯?光门已经现世了吗?”

“是。我听尚同会群侠传回的情报,光门已从佛国现身,其领导者名叫‘六道微尘’,前几日参与围杀元邪皇,可惜,被元邪皇逃脱了。”

“元邪皇居然虚弱成这样啊,”系统插嘴道,“要是换成他刚刚出现的时候,怕是不管什么光门暗门,直接一掌拍扁。”

“也不一定,我想,他应该是在积蓄魔力,所以还是以逃为主。”

“那就只能希望俏如来的手脚麻利一点,如果真的让元邪皇恢复魔力,伏羲深渊可就难守了。”

泷玉叹了口气:“也不能把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可是止戈流的继承人,不压着他压着谁?侠士,你对他也太好了,老母鸡护崽一样,这可不是好现象。”

缺舟听到这个描述直接岔了气开始咳嗽,泷玉也哭笑不得:“系统,你怎么老是拿着半截就开跑,总是喜欢自己脑补。我说不能全压在他身上,的确有体恤他辛苦的成分,但我的主要意思是,全压给他一个人也没用,懂吗?”

“哦……”

“如长羽薄音所言,想找出元邪皇,最好的方法是利用那500畸眼族民。但俏如来不愿意使用这个方法,我们搜捕元邪皇就会变得艰难许多;单靠俏如来一人,就算12个时辰不眠不休也找不到,更何况他还有其他事务。搜寻元邪皇,必然是所有人合作才能办到的事情。譬如光门与墨家,前段时日就抓住了元邪皇,但……”

缺舟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根据他们所描述的,雪山银燕似乎和元邪皇一道,而且,帮助了元邪皇脱逃。”

“什么!”系统惊了,“那只雪花银牛?等会儿,他不是俏如来的小弟吗,为什么会去帮元邪皇啊?难道——”

缺舟沉吟片刻:“也许,他是被元邪皇所控。看来擒抓500畸眼族民的事情多多少少还是对元邪皇造成了影响。”

“不至于吧,应龙师没品,他也跟着没品吗?好歹也是千年一魔,现在唯一的烛龙,会做出如此掉价的事情?”

“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了,还在乎掉不掉价吗?只是看时机罢了,在游刃有余的时候才会思考格调,如果事情变得非常严重,甚至到了最后关头,别说元邪皇,我想俏如来也会不择手段。”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你会怎样做?”

面对缺舟的询问,泷玉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会协助俏如来。纵使这样的做法有伤道义,会引来非议,我也会这样做。你们不必担心,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俏如来也一样吧。”

缺舟似是轻叹一声:“在道义和胜利之间做取舍,越是善良便会越痛苦;无论是在最后关头前力排众议守住底线,还是在最后关头时同样力排众议牺牲良知都太难为你们了。”

“再怎么为难还是要做,我和俏如来都不惧怕死亡的报复,但……我们不一定承受得起与之相生的罪恶感。人的承受能力是有上限的,阿漓一方面希望他保持善良,一方面又希望他舍得下生命,稳得住大局……偶尔我也会想,这样实在是太苛刻了。”

“不苛刻的结果就是雁王——一个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甚至不会产生任何罪恶感的人。他本身就比灾祸更恐怖,默苍离大概也很清楚这点,所以他宁愿一点点透支俏如来的灵魂,也不希望把他变成另一个雁王。”

“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

但她还是非常难过。

墨家矩子宿命的轮回,她这百年已经亲眼目睹了。从越天涯到北宫焚月,从北宫焚月到北宫漓,再到如今的俏如来,一代代为九界奔波,一代代死在痛苦和抑郁的泥淖中,直至心中的火焰彻底熄灭,身躯也变为冰冷的余灰。

而在这个过程中死去的不止是墨家矩子,还有她——墨家矩子的见证人。

焚月曾说过:“跟随墨家矩子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因为你必须目睹一代又一代的人离去。这是一条铺满荆棘和鲜血的道路,你在这条道路上最终得到的也许只有空虚与痛苦……直到有一天你被这份痛苦所击溃,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

她当时的回答是自己明白自己的极限,必要时会及时抽离。但事到如今,她竟然也不敢保证这一点了。

或者说,她不敢保证她能坚持到俏如来的死亡。也许,当下一任墨家矩子产生的一刹那,她就会彻底崩溃吧。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有向上天祈求:希望这个时刻来临得迟一些、再迟一些。

……

玄狐回到了金雷村。

现在的金雷村已经基本建成了,村民热情地招待送别前来帮忙的侠士。虽说村庄本身刚刚经历了灭顶之灾,但大家都还在,此刻一片欢声笑语,竟然比从前更加热闹。

他有些迷茫,甚至有些不适应这样举村欢庆的场合;很快他就被清伯拉着一起去吃酒席,而在酒席之上,他看见了前来送菜的常欣。

常欣好几日没见他,突然看见他还吃了一惊,差点把手里的菜打翻,吓得村长连忙接住盘子:“欣儿啊,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注意到她在看玄狐,村长笑了笑:“玄狐回来了,这下你就安心了吧?”

常欣连忙点点头,随即别过头继续送菜。玄狐发现常欣没有搭理自己,心中更是失落,就算酒席上的菜煮的很好吃,他也食不知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酒席傍晚才散去,玄狐连忙躲过所有想拉他喝酒的人,四处寻找常欣的身影,终于在村间小道上看见她与另一个村民搀扶着清伯走来:“……清伯啊,都劝你不要喝太多了,明天又要头疼了。”

“哈哈,欣儿,你不懂,清伯今晚高……嗝!高兴!”

“是啦是啦,我们都很高兴,但是下次记住不要喝这么高啦!”

“……嗨!”

他们走了几步便遇到了玄狐,常欣一愣,清伯则想去抓玄狐的胳膊:“玄、玄狐啊,为什么不陪着大家一起喝酒……嗝……你、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酒也不会喝……说出去丢人……丢人……”

“清伯不要乱教玄狐啊,”常欣哭笑不得,对另一个村民道,“阿牛哥,麻烦你送清伯回家,我有些话想跟玄狐讲。”

“好。”阿牛点了点头,连忙把清伯拽回来;清伯还不死心,还想拉玄狐,被阿牛半哄半拽拉走了。

这两人走后,玄狐和常欣大眼瞪小眼;终于,他试探性问道:“我不会喝酒,很丢人吗?”

“哈,”常欣扑哧笑了,随即摇了摇头,“才不是呢,你不要听清伯的,不会喝酒也没事,或者说,不喝酒才是好事。”

“我不懂,如果不喝酒才是好事,为什么大家都在喝,也不见你出来阻止。”

“嗯,酒这个东西呢,比较有意思。伤心的时候可以安慰自己,高兴的时候也可以让人更开心。今天金雷村终于收工了,大家都很开心,我怎么好出来败了大家的兴致?酒可以喝,但是喝太多就会晕乎乎,甚至东倒西歪,所以还是要适量。”

玄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没喝酒,所以,我也不喝。”

“……玄狐……”

“常欣,我……”玄狐有些紧张,下意识不安地揪住了自己的袖口,“我拒绝了废苍生的要求,你会怪我吗?”

“啊?什么要求?”

“我……”玄狐想了想,临时换了个说法,“如果,如果我死了,可以救很多人,你会希望我死吗?”

常欣一惊,连忙道:“我怎么可能希望你死!”

“但这样可以救非常多的人呢?”

“玄狐,生命是很宝贵的,我希望世上每一个在困境中的人都能获救,但这并不代表我觉得牺牲你去救他们就是正确的。生命只有一次,对他们来说是这样,对你也一样啊。”

“……对我也一样……”

“是啊,”常欣用力点点头,随即放柔了语气,“愿意不求回报去帮助别人,这种品质我们称之为‘善良’;如果为了别人的性命不顾自己的性命,我们称之为‘仁义’。仁义之士非常伟大,但也很稀少,因为不是人人都能自愿为别人牺牲自己。我们赞颂仁义,却不会要求每一个人都是仁义之士,因为对普通人来说,只要不做坏事就已经足够好了。救人是情分,是超脱;自保是本分,是常态。玄狐,你可以选择为了那些人牺牲自己,但如果你转身走开也没人会指责你冷血。因为每一个人都想活下去啊,自保也是一种保护,再说了,并不是你害那些人陷入险境的啊。”

玄狐沉默许久,轻声道:“但你会希望我救那群人。”

“是,我希望你伸出援助之手,但我不希望你会因此送命。”

“为什么?用我一条命可以换千千万万人,这不是更好吗?”

“怎会更好?”常欣瞪大了双眼,甚至有泪光泛出,“我、我也有我的私心啊!我希望每一个人能过得好,但我更希望你能过得好!更希望你能平安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常欣甚至有些委屈了,她的身体轻轻颤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明明……明明是你先说你喜欢我的,为什么现在却要这样问我……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平安,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羞耻地低下头,终于落下泪来;玄狐震惊地看着她,脑子简直一片空白;半晌,他才尝试着触碰她的肩膀,却被她赌气地躲开。

玄狐喉咙梗塞,声音沙哑:“对不起,常欣……我……是我不好,你别哭。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也会喜欢我……你、你不是喜欢俏如来吗?”

常欣擦干眼泪,哽咽着说:“我曾经是以为我喜欢俏如来,但后来我才发现,我对俏如来不是喜欢,而是一种憧憬。他是那样好、那样完美的一个人,我在他面前除了仰慕,更多是自惭形秽——我怎么配得上这样美好的人呢?”

“常欣,你没有配不上他!”

“你先听我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俏如来,觉得只要远远看他就好了。后来锦烟霞告诉我,如果我在一个人面前只会自卑,那这种喜欢就不是真正的喜欢——爱一个人,应该会因为他越变越好,而不是越来越卑微。”

“常欣……”

“所以,我也渐渐放下了——憧憬只是憧憬,与爱恋不同。锦烟霞说,喜欢一个人会一直念着他,念着他的好、念着他的苦恼、念着他的欢欣;与他在一起,会非常自然,非常放松,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想起他就会觉得开心,会包容他的一切优点与缺点……玄狐,我只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

“常欣……!”

玄狐再也按捺不出心中沸腾的酸楚和狂喜,他一把将常欣抱住,身体止不住在发颤,眼泪也落了下来:“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对不起,常欣,我喜欢你,常欣,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希望能跟你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我会陪着你,你也能陪着我吗?”

常欣鼻头红红的,哭的几乎要打嗝;她紧紧抱住玄狐,胡乱地点头:“我会陪着你,玄狐,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吗?”

“常欣……常欣……”

他们在无尽的夜色和繁星中紧紧相拥,似乎天地间只剩下彼此,只剩下怀中炽热的温度和轻颤的身躯。

原来一个人的心这样小,小得只能装满另一个人;原来一个人的心如此宽阔,宽阔到连无垠苍穹都住得进心中。

远处,锦烟霞看着这一幕,静静躲入木屋之后;她抬起头看着星空,缓缓闭上眼,双手合十抵住额头,轻声念道:“如果世间真的有佛,请保佑他们、成全他们,为他们布下慈悲,让他们从此远离一切灾厄困苦……”

她轻轻呢喃,末了,轻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