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焚月有心雕琢北宫漓,将他带至映月岛严加教导。但他却不愿意认北宫漓为徒,这让北宫漓十分困惑,也心有不甘。

“大伯教我墨武战韬却不肯让我唤你师尊,这是为何?”

“现在的你连墨家门徒都不算,如何能叫我师尊?”

“不是门徒却教我墨武战韬?”

“不是什么要紧的秘籍,为何不能教你?你天资聪颖,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不好好教导实在浪费。”

“那我想入墨家!”

“哦?为何?”

“因为大伯你讲过,墨家的核心理念是一视同仁、矫正历史。”

“你明白什么是一视同仁?你出身北宫氏,北宫氏是羽国最古老的大贵族,说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虽然北宫氏并不重视你,但你从小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你的出身就代表特权。”

北宫漓神色严肃,认真道:“难道出身贵族就没资格去追求平等吗?若我想延续北宫氏的特权当初就不会跟你走,应该跟着祖父。如大伯所说,我在北宫氏虽地位尴尬,但毕竟是嫡系,又有殷氏贵女做婚约,自然不愁荣华富贵……但我不稀罕这些!在跟大伯的那两年间就算再匆促我也忍了,我不觉得自己不能过这样的生活。”

泷玉在一旁听着简直惊呆:“阿漓才十岁,竟然也能有此觉悟……”

焚月不置可否,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你还差得远。”

“我会赶上并超越大伯!”

“再给你一年时间,好好想想你加入墨家是为了什么。”

阿漓走后,泷玉给焚月倒了杯茶:“我觉得也许不到一年他就能交出令你满意的答案。”

焚月接过茶杯,低声道了句“谢谢”,随即叹道:“他太聪明,北宫氏几百年来怕是也没出过这样的绝世天才,这一点在带他游历的那两年我就明白了。若能好好打磨,以后一定可以做到非常人做到之事,但……”

“但什么?”

“他跟我相反,之前我并不将人命当回事,若不是幸得师尊教导,今日的我怕也是北宫静第二……但阿漓的心太柔软,你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死人时反应有多剧烈……他需要更理性,需要铸心,需要摒弃感情用事,而这个过程难免残酷。”

泷玉默然,低声道:“让一个善良的人背负人命,这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这也是我至今不让他加入墨家的理由……他需要更多的磨练。只有直面牺牲与痛苦,他才能想清楚自己是否可以走这条路。”

……

焚月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带着北宫漓九界巡回,配合各界九算和墨家势力铲除各地的阴谋家、阻止动乱与战争。泷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随行,不仅是照顾这两个人的日常,也会参与到焚月的行动当中。

她曾经试过教导北宫漓剑术,但却被他战五渣的特性所折服,最后他学了半天仍是只掌握了最基础的体术。

从没教过如此没天赋的学生,泷玉简直要当场落泪;而焚月也会教他剑法,只是那剑法特殊,也没什么太多的技巧可言。

泷玉见过一次他们的教学现场便心知肚明:“你是在教他止戈流?”

“止戈流已经是门槛最低的剑法,就算是阿漓也能学会。毕竟,它原本就算不上是一种武功。若他能继承矩子之位,得到诛魔之利的加成后便能与魔族抗衡。”

“但这毕竟是个武林天下,他手无缚鸡之力,我怕他……”

“他学不会武功是他的问题,若因此便不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也是他的命,这证明他没本事当矩子,还是早点回去种田比较好。”

泷玉的余光扫过门口,随即道:“父亲和你都是武功高强,而阿漓却全无学武的天赋,你却并没有因此放弃他……看来你的内心还是对他很满意,至少,你认同了他的智力。”

“九界太大,聪明的人也太多,他也只是其中一个。想要背负责任光靠聪明是不够的,他的心智、他的理念、他的性格甚至天运都会影响他的命运。我看过太多伤仲永的故事,也见过太多木秀于林的悲剧……一切,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阿漓已经离开了。”

“嗯,我知晓。”

“会不会说的太重了?”

“他哪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若是连这点重话都无法承担,我才是真的要把他送回北宫氏。”

泷玉揉了揉额角,焚月见状便道:“你累了吗?早点回去休息吧。”

“还好,问题不大。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中原这么倒霉,隔三差五便是动乱,大明国未免无能。”

一个孱弱的政权就是原罪,如果不能保护中原百姓,那大明国存在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大明国有大明国的气数,如果这真是一个无能的政权,那也迟早会被推翻。但,推翻它并不是墨家该为之事。”

“为什么?”

“墨家所做的是矫正历史,而不是取得权力。墨家不需要置身在阳光下,更不需要谋夺阳光下的高位。”

“你对权势如此讳莫如深吗?”

“我可以保证自己不会被权力腐蚀,但我无法保证整个墨家,甚至,我也无法保证九算每一个人心中所思所想。人是复杂的,这世上最深沉的黑暗来自人心。人欲无穷,渴念丛生,墨家隐藏暗处两千年尚且会有人被权势腐化,你让我怎能不警惕?”

“权势是猛毒,人一旦尝过权势的滋味就很难摆脱了,”泷玉叹了口气,她前世今生手中所握的权力不算多,但也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人上的感觉。仔细回想起来确实令人后怕,“但要做大事也难免需要和权势打交道,如今中苗战火再起,中原地界的九算左支右绌,甚至不得不向你求援……放任大明国慢慢倾塌会死很多百姓,谋夺政权也会死很多百姓……这选择,未免艰难。”

焚月闭了闭眼,半晌,他道:“这也很好,阿漓需要的便是这样的磨练。”

“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为代价,只为成就一个北宫漓,甚至还不一定有效果。焚月,你真正想好了吗?”

“师姐觉得我不该这样做?”

“太沉重了。”

“但若让一个不够坚定的矩子上位……他日,便不止死这么点人了。”

泷玉无言,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这些因此死去的千千万万百姓呢?他们的生死到头来竟然只是矩子候选的一次考试……就算不谈百姓,如果有一天阿漓反应过来为了成就他一个牺牲这么多人他又会怎样想?

他如此柔软良善,如此珍惜人命……这样的人活活用鲜血浇灌催熟后又会是怎样扭曲的模样呢?

泷玉不敢想,甚至,她也无法再去考量弑师血继的那一天。

父亲的死过去了很多年,但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焚月……焚月,她的小师弟,这么多年来唯一的至亲,她又真的可以如自己所言那般冷静看待他的消亡吗?

告别焚月之后,泷玉来到庭中,看见书房尚且点着蜡烛——她走近一看,正是北宫漓。

月上枝头,他仍在分析情报;泷玉进门,大概扫了一眼乱七八糟的房间:“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对眼睛不好哦。”

“玉姨,你来了,”北宫漓放下手中的战报,“现在中原士兵正在奋力作战,若我能早日想出解决之法就能早日结束战争,这样对大家都好。”

“你有心了。”

“我明白,大伯是想考验我,想看我一个人能不能解决问题,我会尽量不让他失望。”

泷玉发现他已经有了淡淡的黑眼圈,联想到他近日来劳心劳力,应当憔悴不少,便切了云裳在他身上刷了一道风袖和婆罗门。

北宫漓顿时感觉精神一振,似乎注意力也有稍许提升:“多谢玉姨,让你操心了。”

“没什么,举手之劳,你饿了没?我去给你煮点夜宵?”

“不用——”

他话音刚落,肚子里就条件反射咕咕叫起来。阿漓面色发红,但在烛光底下并不怎么明显。泷玉微微笑道:“就当玉姨多事吧,你且等等。”

“那就麻烦玉姨了。”

泷玉走后,北宫漓收起羞赧的脸色,看向了被他一脚踢到桌子底下的那本名册。

这是他今天无意中翻找出来的,上面全是人名,甚至有自己和玉姨的名字,而且绝大多数都已经被朱笔杠掉……而看字迹,应该大伯写的。

朱笔杠名,未免不祥,若是正如他所想……那……

北宫漓闭眼,脑海中一瞬间想过许多。

直到泷玉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元宵送来他才回过神来,道谢之后便一口一口将那软糯甜蜜的元宵咽下肚。

……相信吧。

无论如何,他还是选择相信大伯……希望自己这份信任不会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