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第十天的时候,北宫焚月找到了泷玉。

那时候的泷玉正在给药园除草浇水,她的神农早已满级,窈娘走后全靠自己打理,顺便种植一些炼药需要的材料。

北宫焚月来的时候她正专心致志蹲在园子里拔草,他也没出声,只是站在药园门口静静候着,看着她手脚麻利地四处打理,而泷玉也是将那一片田搞定后洗了手才回头看见他。

她先是一惊,随即连忙走上前:“你在那里等多久了?为什么不出声?”

北宫焚月安安静静站着的时候十分文秀,现在天气尚且寒冷,即便他裹在披风里面也显得身体单薄。那双漂亮的湖蓝色眸子注视着她,像是一望无际的深海。

“我怕打扰了师姐。”

“有什么打扰,你专门来这里一定是有事找我吧,来,进屋子里要暖和一些,”她打开栅栏,却见他一动不动,便又耐心地唤道,“愣着干嘛,你很怕冷吧?先进来再说。”

他沉默片刻,抬脚迈进了药园之中;泷玉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少年动作有些僵硬小心,心中便纳闷自己难道是个看上去很严肃的人吗?

两人进到屋子里,泷玉便转身给他倒茶,顺便给了他一个汤婆子。北宫焚月接过后一言不发将其埋入披风之中,他看了一会儿泷玉的背影,突然问道:“这里,是外祖母的住所吗?”

“是啊,窈姨常年照料药园,一般都在这里留宿。”

“那些药材是师姐替她照顾的?”

“也不算是,窈姨走的时候那批药材早就收成了,你看到的都是我自己种的。”

“原来师姐也通药理。”

“我不会给人看病,但我会炼制一些止血药。”

“听闻师姐的云裳剑法天下无双,是救人之剑。”

“嗯,不过云裳剑法只能治疗外力造成的伤害,帮人补充气血,疾病嘛……就没办法咯,”她将泡好的茶递给他,“你专程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多谢。师尊要求我半个月之内学会古剑六招,我苦练十天,仍只学会了三招。我本去寻秋水前辈,但他告诉我若想速成不如找师姐你。”

泷玉闻言差点喷茶,十分无语:“这秋水长天,简直就是误人子弟,什么叫想速成就找我?”

“我听闻师姐天赋极高,任何剑招都只需要学一遍。”

“这话不假,但这跟教你速成是两码事。我能过目不忘,却不能让别人也过目不忘,”泷玉沉思片刻,“父亲的这个要求很奇怪,古剑剑法一共有二十七招,其中前六招虽是基础,但也相当花费时间。以秋水长天为例,他已经是一个天才了,但只是学会前六招也花了将近一年,父亲怎会要求你半个月之内就学会?你的剑法天赋难道有慕容烟雨的程度?”

“天剑慕容府现在的家主吗?”北宫焚月摇了摇头,“当然没有,实际上,我并不擅长剑法。”

“啊?”

“我是从羽国而来,羽国人的武学是以断云石为基础,北宫氏更是其中翘楚,家族成员无不钻研断云石的使用方法,极少会有人另择武道。”

“这……”泷玉简直懵逼,“这不就更奇怪了?如果你根本不擅长练剑,那要学会古剑六招,起码两年打底,父亲这是……”难道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但这有啥意义啊,父亲又不是那种喜欢彰显权势的人。

“若不能达到师尊的要求,我就只能回到羽国。无论如何,我希望师姐能够帮我。”

泷玉哭笑不得:“帮你……行吧,我只能尽我所能教你剩下三招,只要你扛得住,随时都可以跟我对练。”

北宫焚月眨了眨眼:“师姐都不用休息的吗?”

“放心好了,你扛得住我就扛得住。还有五天时间,师弟,一起加油吧。”

接下来的五天就如泷玉所说,只要北宫焚月还练的动,她就能奉陪。

北宫焚月虽然看起来文弱单薄,但却是个实打实的习武之人,而且武功还不差。他说他不擅长剑法,但即便是现学的剑法也颇为锐利——甚至过于锐利。

古剑剑法偏向仁剑,但北宫焚月的剑法却极其狠辣,是杀人之剑,即便是在和泷玉对练的时候也是招招取要害。不过一来他用的是木剑,二来现在的泷玉完全是高配毕业冰心,连慕容烟雨都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是他了。

无数次被击败的北宫焚月始终没有焦躁失控,而是冷静地消化对战经验、分析剑招,力求速成……他这种冷静的程度远超他的同龄人,心态之强大超乎泷玉估计。

第三天下午,练习结束后两师姐弟坐在一起休息,一直沉默的北宫焚月突然开口道:“师姐,你觉得学习古剑六招最大的要素是什么?”

“嗯……”泷玉捏着下巴陷入沉思,“正常来说……一定的天赋加上勤奋吧?”

听了她的回答,北宫焚月敛着眼睛抚摸着自己的木剑:“是我错了,我不该问师姐这种问题。”

“我的回答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天才都要仰望的天才,问你这种问题果然只能得到‘何不食肉糜’的回答。”

“那是……心态?”泷玉想起上辈子随处可见的心灵鸡汤,“结果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态度……这样的吗?”

北宫焚月仍然看着自己的木剑,纤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光滑的剑身;片刻后,他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起身道:“辛苦师姐这三日的陪练,请回去好好休息吧。”

“你是要去哪里?”

“去睡觉,”他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泷玉,微微笑道,“我已经十分困倦了,练剑哪有休息重要,你说呢?”

“……”泷玉震惊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最后拍了一下脑门,“墨式教学……老师和学生都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吗?”

而她口中“莫名其妙”的学生已经回到了院子里,将那把跟了他十多天、已经伤痕累累的木剑放在桌上,随即低喃道:“仁剑、仁心……矩子就这么想证明我不配做你的徒弟吗?”

在这昏黄的烛光之下,他思绪渐远,想起曾经帮八师者除掉医闹的那一家人后她略带讥讽的神色。

对了,当时她也是这样说的——

“这眼神,真是太适合纵横家了。回去找你的父亲,继承他的衣钵,继续权倾羽国吧!你……不适合墨家!”

“我……不适合墨家?”北宫焚月的声音又低又轻,“难道你们就适合吗?你们手中的人命会比我少吗?无论是哪一家,牺牲都是必要的,你们的牺牲是为了信念,我的牺牲就是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他轻轻一动手指,那柄木剑便“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北宫焚月起身,一字一句道:“兼爱非攻,博爱万民,一视同仁……我会做到真正的一视同仁,不改初心!”

……

“玉儿。”

“父亲。”

越天涯收回观星的视线,转身看向泷玉:“怎么,他不练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布置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现在应该是想通了,终于放弃了吧。”

“放弃?若只是单纯的放弃,他现在就应该去港口才对。”

“父亲,我不太了解墨家究竟是什么理念,但我觉得……你对师弟是不是有点太严格了?”

越天涯沉默片刻,将手上披风给她细细穿好,随即轻叹一声:“你错了,玉儿,我对他从来就不打算严格。”

泷玉静静地看着他,在月光之下那双眼睛坚定璀璨又温柔,竟比天上的明星更加美丽。越天涯拉住她的手示意她坐下:“玉儿,听过因材施教吗?”

“当然听过,孔子说要根据每一个学生的具体情况制定针对性的教学方法,让每一个学生都可以激发长处。”

“墨家矩子一脉单传,自然对每一个学生都要因材施教。北宫焚月无论是武学还是智力皆是人中龙凤,父亲可以坦言,他比年轻时的我更加优秀。若他有朝一日真的可以成为矩子,做得也会比我更好。”

“但我看父亲的脸色却不如你说的这么好。”

“因为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他……缺少一颗仁心。”

泷玉一怔,又听见越天涯说:“在来映月岛之前,他已经在墨家学习了整整八年。而在这八年的时间内,他在羽国、甚至在九界其他地区都不断践行墨学,表现优异、战绩喜人……但这些成就的背后却是累累尸骨。”

“欲成大事者,必要承担人命。千年来无论是墨家还是纵横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无意去指摘他造成的牺牲,因为年轻时的父亲所害死的人更多。但一个感情正常的人在害死千千万万人后必然会痛苦,北宫焚月不会,他是真的不曾将牺牲当一回事。人命对他而言,跟蝼蚁、草芥是一样的。”

泷玉半晌说不出话,只觉得不寒而栗,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呢……他才那么小,怎会这样……”

虽然这世上的确有人不把人命当回事、甚至以杀人为乐,但这些人一定是极少数,绝大部分人面对因自己而逝去的生命都会痛苦,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父亲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对他严厉,因为他最需要的既不是磨砺智慧、也不是锻炼心性……而是学会珍惜生命、学会做一个有感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