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位行空和尚本是渡难宗的讲经长老,又是在北方平原最危乱的时候西渡的,他这一趟西行算是很成功地将在东方诸国都不是主流的佛门学说实实在在地扎根在了露德兰王国,那么按理说,他在回归渡难宗后应该是备受礼遇的,可事实上这位大和尚在回到渡难宗后的第三年就圆寂了,期间他一直闭门不出,名义上说是在坐关,可事实如何,江湖上谁也不知道,于是一些阴谋论就在武林上风传了起来。
像什么门内倾轧啊、同门阋墙啊,这些段子是要有多少就有多少,更别提当年老和尚还揍过各位有头有脸的掌门人,于是经过一番煽风点火,这些说法就变得更加有模有样了起来,并且还让人不疑有假。
一时间东方诸国的江湖上是流言纷纷,而不管这些流言的真实性有多少、能不能成功跨越地界传到露德兰国内近而成为人人茶余饭后公认的事实主流,但无疑老图那德对于渡难宗是没有好感的,用老头子的话来说,那就是“老夫是怒海行空的弟子,又不是你们渡难宗的弟子,有必要对你们好言好语么?”。
这位老亲王平日里对渡难宗的事情只字不提,更是从来不待见那些偶尔出现的东方僧侣,光是看这两点就很能从侧面上说明问题了。
而如今这位突然出现的渡难宗年轻宗师怀虚和尚居然敢这么不要命,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到老图那德卿的跟前?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坐在稍稍落后老图那德卿位置后面的蒙塔诺卿更是在心中冷笑了起来。
你说待会儿要是这位太岁爷真当场把人给打了,他是默不作声地看好戏呢,还是鼓着掌地看好戏呢?
期间,同样不安分的人还有坐在自家三长老身后的诸葛巽,不用多说,但凡只要是有热闹看,他这位小太爷一定是兴高采烈的,甚至于还恨不得自己也能摻上一脚,他诸葛巽就是这么一个如风般不羁的美少年!
而狄斯缇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别人不知道自家爷爷对渡难宗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但他这亲孙子还能不知道吗?
就冲着老图那德卿平时那些言语中的冷淡与不屑,他就知道今天这事绝对不可能善了!
于是他就用手拽了拽咲和安妮的衣袖,在两人有些奇怪的视线下面,狄斯缇默不作声地将两人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可这时候,也不知道咲是怎么想的,居然还满脸的兴致盎然,那神情摆明了要看热闹的态度,竟然比诸葛巽也差不了多少!
顿时,在王室贵宾席里就是一片山雨欲来的气氛,怀虚和尚就这么施施然、坦荡荡地走到了老图那德卿的面前,随即他微一躬身,接着就识破惊天地说出一句话来。
“见过老亲王,恕贫僧无礼,可否请老亲王借《乱鬼八谱》于贫僧一用?”
狄斯缇当场就是一个惊悚,他张大了嘴差点没把自己的下巴给弄掉下来。
看不出来啊,这和尚是真不客气啊!
就这么单刀直入,大师你是真不怕被当场打成肉饼吗?
这实在是不能怪狄斯缇大惊小怪,而是因为怀虚和尚的要求委实是太过离谱。
所谓的《乱鬼八谱》乃是扶桑族七大侍大将御用流派之一【鬼脉九打】的秘传卷轴,上面记载了已经失传的【鬼脉九打】的修炼方法。
老图那德卿是在年轻的时候因缘际会下才得到这本秘籍的,也就是在得到这本秘籍后,他这位看看可能终身无望第四武境的亲王殿下才得以将自己渡难宗的武学和【鬼脉九打】相融会贯通,突破过了那道【天人之渊】,成为了真正的武学大宗师。
就狄斯缇的认知来说,这本《乱鬼八谱》可说是和自家那本家传“魔导书”一样,都是图那德家的立身根本,是自己爷爷的心头肉!
平时别说是外人了,就是与自家有血缘关系的其他王族宗脉想要看这两本书,也照样是求之不得。
现在可倒好,这位大和尚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一开口就要借这本书,你是真不知道老爷子对渡难宗是个什么态度,还是故意来找茬的?
在狄斯缇看来,这行为无疑已经是在捋老图那德卿的虎须了。
他心惊胆战地将头转过去看向老图那德卿,而在场其他人也是同样这么一个动作,诸葛巽更是咽了一口唾沫,眼巴巴地望着相互距离不足五步的两人,他是巴不得这两位武学大宗师当场打起来。
就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气氛下,众人只见老图那德卿看向怀虚和尚,满脸的笑意,一只放在把手上的手掌手慢慢地点动着手指。
现场的气氛一时紧肃异常,不少人甚至在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跟着,他们就见到老图那德卿的手指一个停顿,那只粗壮结实的手臂眼看着就要轻轻扬起!
“你这和尚也太无礼了!”
这时,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狄斯缇,他是万万不能让怀虚和尚在王室贵宾席上被自己爷爷揍了的,这事若是明天上了各大报社的新闻,岂不是要叫大陆诸国看笑话?
“《乱鬼八谱》乃是我们图那德家的至宝!莫说爷爷与你本无交情,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该如此唐突,你就不要妄想了!还不速速离开!”
狄斯缇的急智不可谓不快,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就站了出来,他这话表面上看是在斥责怀虚和尚,可真正的目的却是让这位大和尚赶紧离开。
为了不让自家爷爷闹出大新闻,他也真是拼了,如果这情况放在平日里,那么这位温文尔雅的贵公子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但问题是人家怀虚和尚却是完全没能理解出狄斯缇的苦心,在狄斯缇焦急的眼神中,只见这位大和尚居然是一脸的疑惑,他大概是真觉得自己的行为冲突到了狄斯缇这位图那德家的公子,所以还不紧不慢地向狄斯缇点头致歉。
这时候,狄斯缇就差没急得哭出来了!
“哼……”
骤然一声不悦的冷哼声响起。
接着在场众人就听到砰的一声!
在少数人激动、大部分人惊恐的眼神中,老图那德卿就这么一拍座椅站了起来,他怒气冲冲地吊起眉毛。
完了完了!今天看来是要出大事情了!
以上这个心里活动大概是现场巨大部分人的心理了。
可接下来谁也没料到,他们跟前的这位露德兰太上皇居然反过来点着自己孙子的鼻子教训道:“没大没小!怎么称呼人家的?叫太师叔!”
什、什么?!
一瞬之间,不独是狄斯缇,就连在场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的蒙塔诺卿也以为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
就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视线围观下,狄斯缇还没能“啊”出一个惊讶的字节,老图那德卿就快步走到怀虚和尚的面前。
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下,他用手拍了拍怀虚和尚的肩膀大笑道:“好小子!不曾想几位师伯居然能教出你这么一位武学大宗师,这不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感情人家老图那德卿之前一声冷哼,在意的不是怀虚和尚有没有惹到自己,而是自己孙子在称呼上搞错了辈分!
所有人都傻了眼,狄斯缇更是再一次张大了嘴巴愣在了原地。
他是彻底懵了!
这时就见到怀虚和尚口中念诵了一句佛号,跟着便为狄斯缇解围道:“师兄,我与令孙年岁相差不过一轮,实在是当不起一声太师叔,我看这称呼就免了吧。”
怀虚和尚不是傻子,看了看周围的空气,再稍一思考就明白了现场的情况,他倒是很感激狄斯缇之前为自己留后路的好心,但关键是混账如老图那德卿,又岂会如此放纵自己的亲孙子在长辈面前无礼?
在他眼里,自家可是书香门第来着!
“哎~~~~!岂能如此随便?称呼是小,但规矩礼节不能废!子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君子美德见微知著,万万不能苟且因循,狄斯缇你说是不是?”
一句春秋大义就这么轻飘飘甩了过来。
狄斯缇还能说什么?
自家爷爷难得把书上的话语用对了一回,他这个做孝子贤孙的又怎么能当众反驳?
于是在老头子暗含威胁的目光下,狄斯缇只得很是尴尬地向怀虚和尚叫了一声“太师叔”。
这一下,诸葛巽是差点就没憋出内伤来,他捂着肚子就偷偷暗笑起来。
没办法,实在是这位怀虚大师保养得太好,明明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人,看上去却只有二十来岁,就他那个面如冠玉的文雅长相,你就说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贵族新秀都能说得过去!
在场同样没憋住笑意的还有咲和安妮,不过相比安妮那个含蓄至极的淡淡微笑,弗兰卡大小姐就要夸张多了,她弯下腰去肩膀忍不住地抖动起来,最后更是索性将整个身子躲到了安妮的身后。
如此一来,狄斯缇就更加尴尬了,他涨红了一张俏脸,只差没找个洞把自己钻进去了。
不过,老图那德卿可不会管自己孙儿这时候是什么感受,对他来说,眼前这个未曾谋面的师弟才是头等关注对象。
《尚书》里有句话叫做“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而作为怒海行空几位师兄的关门弟子,怀虚和尚自然是能够得到老图那德卿特殊照顾的。
“师弟,你想要《乱鬼八谱》,比赛结束后直接来我府邸就是,何必来这里多走一趟?”
老图那德卿慈眉善目地笑道,看那样子是半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但怀虚和尚却摇了摇头,他认真地看向老图那德卿说道:“师兄,非是如此说,《乱鬼八谱》至关重要,即使是师兄弟之间,还是将话说明白比较好。”
老图那德卿看了看他,复又用手拈着胡须笑道:“你能这么说,那就说明几位师伯在你出发前是有将其中原委告诉你的,但既然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借这本《乱鬼八谱》吗?”
“阿弥陀佛,既是受人之托,便只能忠人之事,师弟还请师兄成全,毕竟三界无安,有如火宅,百鬼夜哭,犹能再起一劫,吾实是不忍也。”
“呵呵,你不忍,但老夫也不能由着你去冒险,再者不是还有那桃木剑阵吗?”
“善哉善哉,师兄是真不知神奕真人当年所设的剑阵已经有所松动了?”
“呵……!他族之事,与老夫何干!”
“那就请师兄看在同门情面上,借书于师弟一用。不管成与不成,师弟都对您铭感五内。”
“哦?”
听完怀虚和尚的这一句铭感五内,老图那德卿便停下抚须的动作,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是为成自己功德?还是为渡苍生劫难?”
“吾非圣佛,岂无私心?但此事若成,吾心安众生亦安,何妨两全?”
“哈哈……!好一个何妨两全!如此说来,你是铁了心,要去镇一镇那‘东西’了?”
“还请师兄成全。”
只见怀虚和尚后退两步,弯下腰来对着自家师兄就是深深一躬。
他们两人说的云里雾里,似乎那本《乱鬼八谱》并非单单只是一本秘籍那样简单,便是狄斯缇也一时疑惑,摸不清其中关系。
可那两人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讯息还是让人隐隐能捉住一丝线索。
【桃木剑阵、神奕真人……莫非是——!】
狄斯缇微微一个心惊,随即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不小心闯进封存《乱鬼八谱》房间时的情景。
在一片晦暗的幽深书架当中,唯有一卷图册被放置在木架之上,周围还充斥着淡金色的魔法束缚。
被吸引了心神的年幼狄斯缇逐渐失神,慢慢将脚步迈向了那个木架,就在他的手指要碰到那个图册的瞬间,被及时赶到的女仆长姐姐所阻止,之后老图那德卿还破天荒地痛打了他一回屁股。
如今再回头想想,这场景确实是不正常,寻常书籍哪里需要这么郑重其事,就像是在提防什么妖魔鬼怪一样,将这本书封存在图书馆深处?
狄斯缇的思绪开始忧虑了起来,而在场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差不多和狄斯缇一样想到了这一层关系,而且这人想得还要比狄斯缇来得更加深远。
那人就是始终站在蒙塔诺卿身后的那位大管家。
在整个贵宾席中,论见识唯有他能够与老图那德卿相提并论,但这位大管家却是一个办事最稳妥的人,所以他从头至尾也没有说什么,就连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好像他自己不存在一样。
因为他知道,不管是老图那德卿也好,怀虚和尚也好,都是故意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说的,其中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怀虚和尚明明可以私底下去找老图那德卿借书,却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件事搞得众人皆知。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么怀虚和尚确实需要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来做,否则到时老图那德卿的立场就尴尬了。
看来这位渡难宗的大师不独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还是一名颇有机智的明白人!
既然想要去管“那件事”、去镇“那东西”,那么看他的修为应该确实是在第四武境中站得很稳,无愧于神硖真人把他排到了《天人鉴》的高手排行榜上,但大管家还是有些不解啊。
就渡难宗的那些和尚是如何教导出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弟子的?
若此人是怒海行空的关门弟子,那还情有可原,但如果说到他那几位名不见经传的师兄?
呵呵,还真不是大管家看不起他们,而是他们几个本身就是讲经出身的文僧,哪里懂得什么武学之道。
深邃的目光隐藏在主人的座位之后,大管家就这么静静地打量着怀虚和尚,而这时老图那德卿的脚步微微一动,不知怎么的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在这个看似无意的动作后,大管家就又垂下目光继续做他的影子侍从了。
而另一方面,那头的老图那德卿却是干脆拉起了自己的师弟,让自家孙儿在斗技场里定下一桌酒席,看样子是要当为怀虚和尚接风。
只听他哈哈大笑道:“小师弟,你说你来王国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这可就叫你师兄我见怪了!想必你一路西来也没吃过什么好吃的美味,今天就让师兄我好好做个东,让你见识一下咱们王都有名的烤肉全席!”
“那个师兄,师弟素食便好。”
“哈哈哈!别客气别客气,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来来来,咱们这就走起!话说早上那个与你对峙的白斗篷需不需要师兄替你做掉他啊?”
如此赤裸裸的场外作弊手段,一旁的蒙塔诺卿几乎一句“不要脸”就要脱口而出!
但此时众人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这里,而是老图那德卿居然对渡难宗并不是那么的排斥!
还是说,眼前的这位怀虚和尚是个特例?
听老图那德卿说,他是自己的几个师伯调教出来的,可谁都知道江湖上传言说行空和尚和渡难宗里的那几位禅师不对付啊。
难道流言有误?
而且就怀虚和尚的这一身武艺,就算不是大管家那样的绝顶高手,其他人也都怀疑渡难宗能不能教出这么一个徒弟。
说到底还是因为路途遥远,各位在座的王国政要不清楚东方诸国江湖上的情报,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误会,要是王琉缘这厮在这里就绝不会有这种疑问了。
众所周知,行空和尚一生只有七名弟子,这其中还多是文僧,做的也尽是讲经说文的工作,事到如今这些弟子差不多也都已经离世了,图那德卿算是外门弟子,也同时是年纪最轻的一个。
说到武艺传承,老和尚在宗门内是真的没有一个传人了,可渡难宗内自有武学典籍,说他们在怒海行空之后再也不可能出一个武学大宗师,那是瞎扯淡,只要宗门不灭、传承尚在,这事就犹有可为。
事实上,当初怒海行空可不就是靠着自己摸索,才硬生生走出这么一条武学大道的吗?
渡难宗内分为文武两脉,悲苦堂重文、金刚堂重武,而在各位王国政要眼前的这位怀虚和尚虽然是悲苦堂出身,但论武艺却能吊打一众金刚堂武僧。
他还真就是怒海行空几位讲经僧师兄收的徒弟,这位年轻的僧侣天分卓绝,几乎和自己的那位师叔一样,也是靠着自己的摸索突破到的第四武境。
他这一趟西来,一方面是想随着先贤的脚步,印证自己的修行,一方面何尝就没有躲避渡难宗里那些窝里斗的想法?
进一步来说,这位年轻的和尚大师也有一些有没有可能在域外建立一个新宗门的念头。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一次来借《乱鬼八谱》,既是救苍生,也是成就自己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