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赴极山(三)

“仙子?”

李夫人双腿跪得绷直,一双手抬起,既彷徨又惊讶,马车轮咕噜噜滚动,外面嘈杂声四起,许是到了热闹地带,那李夫人怕声儿传了出去,便没失态哭诉。

她红唇颤栗,一滴泪从腥红的眼角滚落。

东瑶踟躇,无论在何角度想,她都觉不妥。

李夫人如此,被妒忌迷了心窍,做出残忍之事,这一点,东瑶不能理解,李老爷如此,贪恋美佳人,嫌弃同枕之妻,她亦不能理解。

至于那个女人,是宠,却真真实实是一个人,她的一切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上,便是认知,都是一点点学习,一点点接受,她遭难归来,或者,归来的还是不是她?她所作所为错得无可奈何,东瑶更是想不通该如何定义。

“仙子,你不能不帮我!”看东瑶犹豫的神色,李夫人便急了。

她抓住东瑶裙边,哽咽道:“那女人回来就是要拉我下地狱的,她要折磨死我,索我的命啊!”

“可是……”

东瑶唇瓣动了动,可是,她的命是你拿的。

修仙之人,素来爱憎分明,他们敢做敢当,以不违心中道义,在绝情门,以及相对的绝缘门,自建派之初就代代相传了一种名叫众心的待人之道,虽说他们之间会斗,但众心之下,人人活得坦荡,敢做敢当,不危及对方性命。

除了一点便是……

绝情门与绝缘门互不对付,他们间的偷偷摸摸只对对家施展。

“师妹。”

察觉一侧轻飘飘的一声唤,东瑶再次看了过去,陆时安目光冷然,紧紧抿着唇,须臾,他缓缓摇了头。

不帮。

无需帮。

东瑶扫过地上的李夫人,她脸上又多了一丝绝望之色,叹了口气,东瑶道:“李夫人家事,我们还是不便掺和,至于你说的那个女人,嗯……我觉得,你即没开天眼都能见到她,应不是鬼,所以——”

“不!不可以!!”

李夫人抓住东瑶的腿:“你们是仙人,仙人不都是护佑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吗?你凭什么不能帮!”

“这是夫人你的家事!”东瑶觉得此刻如何解释也没用了,她想抽回腿,可李夫人抱得很紧,隐隐有些疼。

李夫人不理解,她摇头,“我被那贱女人吓怕了,她吓我!我打不走她,她没日没夜的都在吓我啊!”

“她吓你,我如何去解决?”学着那些地痞绑了她,也吓回去警告她吗?还是以仙人的身份训斥她的不对?又或是……杀了她,叫她彻彻底底消失?

“仙子,仙子神力无边,定能看出她的诡异,仙子杀了她,杀了她!可好?”李夫人两眼被泪沁满,脸上的胭脂也被洗掉,她哭着,求着,问及最后两字时,她惨烈笑着。

东瑶震愕,她无奈,将腿从李夫人臂弯里移出,她将李夫人扶起,使她稳住。

“夫人,纵使我的神力无边,可这神力它只铲妖魔鬼恶,不伤黎民,我无法用它去杀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况且,你们也有主持公道的官吏,为何不去求他们呢?”

“求他们?”李夫人拱近了脸,咧嘴笑着:“求他们岂非人人皆知这庄丑事?”

李府家大业大,与那些个权贵娇闺们皆有交集,平日里聊的具都是些门中私事,李夫人爱面子,又岂会容许自家的丑事成为别人的饭后闲谈?

东瑶却觉得这别扭极了,既怕失了脸面,又怕失了命,这岂非无解,她摇头:“夫人,你悄悄说呢?”

“荒唐!”李夫人咬牙,说时,脸上的肉都在跟着颤抖。

“你们这些仙人,莫不是修仙只为己,不为民了?!”

东瑶脸色一变,目光渐渐淡然。

“便是彻彻底底杀了那个女人如此简单之事,你为何不帮!?”

“我的仙术只杀妖魔!”东瑶有些微怒了,或许是她不够理解他们的思想,但被这般纠缠,她甚为烦躁。

二人对峙,眼中气愤皆不收敛,倏地,李夫人手猛地抬起,却赫然停在东瑶耳边。

东瑶瞳孔一缩,心下低沉,这一瞬,她竟感觉到了杀意。

李夫人静下,看着自己举起的手掌,她颤抖,不可置信,旋即,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她急忙收回,瘫倒回坐榻上,闭上了眼:“走!都走!”

东瑶也不愿留下,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陆时安。

陆时安冷着眼,撇着东瑶看向自己,那眼底的盛怒被悄悄压了下去,半响,他缓缓抬起手,东瑶会意,便搀扶着他,下了马车去。

李府的马车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街头。

仙山外,凡间的街市人来人往,叫卖锣鼓喧天,有杂耍的,喷了火焰吸引人们的目光,孩童捏着糖葫芦在边上打闹,一不注意便撞到了挑着扁担的小贩。

他们指着小贩戏笑,半许,惹来了不少人的唾骂。

东瑶扫过一眼,不作多言论,她闷闷地,心中极其不快,李夫人宣说常做善事,到底是为了脸面还是真心向善,她不懂,便低着头暗自不爽。

恍惚间,听得耳边少年轻咳,她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一个伤患之人。

“师兄醒来,可是好些了?”

听着东瑶这声既厌烦又无奈的问候,虽不是对自己的不满情绪,他却听着不快。陆时安重重吐息,侧眼看过她,眸子便又转正,算了,看在小师妹在他昏睡时切身照顾,他也就不去狭隘心肠了。

陆时安嗤笑:“嗯,好些了。”

不就是强行使用被扼制过的灵田灵气了吗,他又不是没这样过,表现得虚虚弱弱的,岂非叫人看轻了他。

到底对付惑姬比以往的情况不同,陆时安觉得自己此刻强撑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被小师妹多照顾一会儿,贪贪便宜。

东瑶的手捏上去软软的,小小的,陆时安睫毛一颤,喉咙滚动,扫过前方,他问:“来都来了,何不去尝些他们的美食?”

说到吃的,东瑶瞬间就来了趣,她闻了闻,那方掀开的蒸笼里肉包香味便落到了她的鼻中,“那我们先吃那个吧。”

“先吃?”

还有后吃的东西?

东瑶闷声,不想为这个多做解释,她扶着陆时安一步步走去,看蒸笼里的肉包,她口水咽了咽。

那卖包子的大伯目光撇了撇,定在东瑶脸上,手上举着的蒸笼盖子迟迟不见放下。

见得姑娘肤白娇嫩,面容娇好,精致的小脸还自带了几许嫣红,唯那一头发髻有些微乱,但不比那娇花逊色,一时间,铺子里的数道目光也都移了过来。

“我想吃肉包。”东瑶松开一只手往笼中一个肉包指了指,里面的肉馅为了体现多且足,包的时候师傅特意留了一些出来,看着多汁美味了不少。

不见回应,陆时安半阖着眼,往那桌上使劲拍响,不使劲,那声音可盖不过人声嘈杂。

那大伯缓过神,“哦,嗯……”

啪!

盖子被重重盖回了蒸笼上。

东瑶和陆时安皆是一愣,直直盯着那大伯,只见他也不动,抱着手臂讽笑着与他俩对视。

“我想吃……肉包。”这人听不懂吗?

大伯呵呵两声:“仙子想吃肉包啊?”

东瑶颔首:“嗯嗯!”

“哦!那仙子想吧。”

东瑶:“??”

不等东瑶问什么,那大伯招了招手,一个小厮甩了抹布,从墙上柜子里顺手拿出了个册子,他吊儿郎当走来,盯着东瑶二人的眼神仿佛在幸灾乐祸。

接过册子,大伯哎呀一声,熟练地翻开:“仙子啊,可是生源山境来?”

与陆时安对视一眼,东瑶迟疑点了点头。

那大伯接着道:“哦,那就没错了,前些日子也有十几个生源山境来的仙人,称是那绝缘门弟子,在我这可是吃了整整一上午的包子馒头,呵!”

将册子丢给小厮,大伯撑着灶台:“一分钱都没给呢!就跑了。”

东瑶噎住了。

她看向陆时安:我们有银子吗。

陆时安虚弱眨了眨眼睛,无动于衷。

没有。

东瑶汗颜,这大伯是要让她来付呢,要她抵错背锅她可一万个不愿意,看向大伯,她笃定道:“那大伯可就认错了!”

“哦?哪错了啊?”

“我们是绝情门弟子,并非绝缘门弟子呢!”见大伯不信,东瑶又问陆时安:“你说是不是啊师兄?”

陆时安咳嗽两声,“嗯,我们来自绝情门,与那道貌岸然虚伪做作刻板无理的绝缘门有什么咳咳……关系?”

“少给老子胡扯!”大伯听不下去了,挥手招来一些看店的打手,个个五大三粗,手持棍棒,瞬间便将东瑶和陆时安给围住了,“别以为老子看不出来,你们穿的衣服就很相似,特别是你!”

那大伯手指对着东瑶全身上下指了一遍。

东瑶震惊,那她明白了,是路逅师兄几人吃了人家霸王包子!

可恶,好气,好无奈。

她不能飞,不能带着陆时安这个伤号飞!

“我,我赔还不行吗?”

看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想那粗棍子打在身上皮肉不得开了花,东瑶极不情愿地在身上摸索,左边摸一下,空空如也,她换只手搀扶陆时安,摸了右边,…………

“我洗碗赔还不行吗?”东瑶委屈死了。

看小姑娘瘪嘴似要哭出来,大伯愣了愣,冷哼,再招手,那些打手纷纷退了回去,“罢了罢了,看你们这些仙人穿得光鲜亮丽,一个个神通广大的,下个山居然穷成这鸟样,我就当做个慈善吧。”

嗯?愿意放他们走?

嗯……她不穷,她灵石可多了,不对……!!她放绝情门闺房忘带了!!

下一秒,一块抹布落到东瑶手上,那大伯指了指后厨:“去吧。”

东瑶愣了,欲哭无泪。

许久,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真好,包子没吃成,还被迫做苦力了。

抹布在东瑶手上转了转,她搅和着,盆中的小碟子却像沙砾般洗都洗不完,一旁,陆时安靠着墙壁,缓缓地,极轻极柔地擦着碟上的水。

这许是他们第一次洗碟子碗筷了,

二人十指不沾阳春水,那手握剑,结印,施法,这拿捏起小碟子倒觉异常别扭,东瑶更加闷闷不乐了,心里便想着,若是遇上了路逅师兄定要狠狠宰他们一顿。

看地上少女用力擦洗小碟子,陆时安轻轻吐息,无声笑了笑。

以往随他出秋,皆有些小弟跟着他一同倒霉,不是常遇的下雨,便是总落后其他人,往往出秋到了半途,他们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地离开他,最终剩下来的不是习惯了,就是本事弱需要他的保护。

这回出秋倒是不同。

只单单可怜了这个小师妹。

跟着他,倒真是会变得不幸。

陆时安眸底的淡漠渐渐有了些光亮,他张嘴,刚想说什么,便听后厨外有人交谈:“那还能有假?”

这声音是那个大伯。

接着是一道粗犷的女声:“哟,长本事了,连仙人都给你喊来洗碗刷碟了,呵呵呵!”

东瑶抬眸,不满地盯着门外,虽看不到说话的人,她却不收回目光。

“你小声点……”

而后便没了声音。

陆时安收回目光,看东瑶小巧的脸颊因她瘪嘴而鼓起,像刚才的小馒头,戳上一戳就陷下去,回手一捏又鼓起。

他虚弱地笑:“师妹。”

东瑶看他,气得不说话。

陆时安挑眉,便问道:“刚才在马车上,我不让你帮那个李夫人,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说起这个,东瑶心里更憋屈了,却还是弱弱道:“没有。”

无非就是为什么不让她帮吗?

李夫人那般作为要求,谁又愿去帮她?

陆时安却叹气,不管东瑶如何说,如何想,他独小声解释:“其实,她让杀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是彻彻底底地死了。

“死了?”东瑶疑惑,但心中忽而联想到什么,她不确定,便等着陆时安解释。

“还记得惑姬的皮囊是怎么来的吗?”

惑姬无形,若想显形必定是要披上一份皮囊的,她换了那么多,无皮的骸骨堆了整整一屋子,最终只愿披上那美丽妖娆的女人皮。

这一说,东瑶便懂了,“师兄是说,惑姬的那个皮囊便是偷了李夫人杀害的那个女人的皮?”

陆时安浅浅颔首,起初他被惑姬带走,醒得早,方见得惑姬修长肮脏的手在他脸上抚摸,他惊愕一怒,也不怜香惜玉,抬手便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力道之足,竟将惑姬的一张脸皮给打歪了一半,扭曲得极为丑陋可怖。

而后,陆时安的身体就愈发无力了,他看惑姬碰着脸嗔怪他,嘴上不依不挠,偏要陆时安为她整理被打乱的半张脸,“滚!”

被他打也就罢了,还被嫌弃,惑姬很不高兴,抽出皮鞭就要与陆时安大打出手。

结果自然是被他修理得不敢还手。

陆时安恨恨眯着眼,看惑姬狼狈地整理皮囊,便知了她的底细,他仔细瞧了这粉嫩嫩的闺房,看床边的置衣架上还挂着件绣满荷花的锦衣,上面虽沾了血,脏了点,但细处的布料绣工一点都不马虎。

架子边上吊着一块白玉坠子,陆时安便是在瘫倒前盯着摇晃的坠子出了神。

隐约记得,坠子上刻了几个字——吾爱,李媛。

那美佳人被李老爷救回,无名无姓,便被李老爷冠了姓名,赠了玉坠,可她不识字,摸着玉坠凹陷的痕迹却不懂其中含义,最终惨死终结。

陆时安是不确定的,天下李姓如此之多,万一是巧合呢,直到,他看李夫人身上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坠子,便笃定了。

东瑶听得无声沉默,她心底五味杂陈,便是到了此刻都难以想通这其中的理。她垂头,将手中的碟子洗干净递到陆时安跟前的篓子里,如此重复了几遍,她又停下动作,抬头懵懵地看他:“万一坠子也是巧合呢?”

料想东瑶会问,陆时安回道:“师妹若不信,那今晚师兄带你去李府看个究竟。”

东瑶犹豫,她不想再对上那个李夫人,可心中疑惑不解她也不自在,只好点头应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厨的帘子才被人掀开,走进来的是一个体态臃肿的女人,稍矮,头上只围着块钴蓝的长巾和插了根木质的头簪。

她踏进后厨来就将目光在东瑶和陆时安身上扫动,一时讶住,“仙人就是和我们这些长得不一样……”

“你是谁?”东瑶问。

女人呵呵笑着,将一盘肉包子摆到灶台上,她挤过眼睛:“包子铺的女主人,这间包子铺可都归我管!”

说完,女人可神气地掂了掂脚。

东瑶肚子咕咕叫着,只盯着那盘包子发愣。

“仙子吃吧。”

东瑶猛地看向她:“我可以吃吗?”

“哈哈哈,这有何不能吃的!”女人挥手,拍干净了围裙,顺势坐到凳上:“我家那口子嘴上苛刻了点,但心还是软的,这罚你们洗碗也洗够了,吃几个肉包子又如何?”

可气可无奈的无非是……吃霸王包子的又不是他俩。

话毕,东瑶净了手,起身就拿起盘子猛干,她递了几个给陆时安,自己吃得香甜,恨不得一张嘴塞两个。

女人被吓住,啧啧摇头:“仙子这是饿虎下山吗……”

她说得小声,东瑶便没听见,陆时安眸子动了动,嘴角一弯,将想咽下一口,竟被包子给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终于将碗碟洗完已是到了夜深,在仙山外的世界看星星,便没在绝缘月照峰看得明亮了。

夜里刮着风,将街边照明的灯笼刮得东倒西歪,许是风大,这外头的百姓比白日就少了许多,到了深巷就阴森森的,不时传出些野猫夜斗的嘶叫。

出了包子铺,东瑶向包子铺夫人问了李府的位置,李府在涣城算是人人皆知的大户,这一问便得了个方向。

余下的,包子铺夫妇俩想问,东瑶却没说与他们听,别了二人,他们就往李府走。

李府在涣城的位置相对较远,需要穿过好几个街头,过了人声最为鼎沸的城中心,两人的腿就有些迈不动了,“师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若是可以,飞过去也快些,陆时安扫过她一眼,他的恢复能力在绝缘门若数第二,倒还真没人第一,这都是多年与师兄们切磋锻炼来的。

体力嘛,恢复得还行,陆时安看东瑶眼里闪着星光,那一脸的期盼竟不想让她失落,于是,他道:“还得恢复个四五日吧。”

“……”东瑶收敛喜色,只好乖乖扶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等到了李府,已是人人入梦,月黑风高的时候,看着高高的院墙,东瑶抬手往上摸,嗯,够不着……

她回过头,看陆时安从锦囊里唤出了一张符纸,他默念了诀,下一瞬,两人稳稳站到了李府内一个小院里。

东瑶瞠目,指着陆时安的符纸:“师兄有遁形符为何不早点用?”

陆时安无辜眨着眼睛:“忘了……”

东瑶愤愤,捏了拳头就想缩回手不去搀扶他,蓦地,她的胳膊却被陆时安紧紧拽住。

看东瑶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陆时安将手指抵在嘴边:“嘘,小心被人发现。”

说时,院门忽然嘎吱响动,竟真的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东瑶:有时候时安师兄挺招人气愤的,比大师兄还能惹我!

为什么我回个评论都得审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