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地,那点火气有些散了。
陆时安一步步跟在东瑶身后,看少女发髻上的珠花随着细碎的脚步轻轻摇晃,前方微弱的烛光能照亮的范围少之又少,仅仅将二人的半身给笼罩其中,两人避开那些散落一地的骸骨,终是出了这间小屋。
外面便亮堂了许多,少了屋中的血腥味,充斥鼻间的依旧是那异样的香。这地黑若深渊,只那屋檐下的灯笼撑起一片小小的光明,静谧悠远,东瑶驻足寻看一番,眼神收紧后,又领着陆时安往另一个小院走。
后院离前院不算远,单单过了两个石门便到了,其间两旁没有多少花枝,昏暗的庭灯努力穿过遮挡照到路面上。
一路安静无声。
良久,兴许便是到了吧。
指了指前方隐约冒出的突兀石砖,东瑶斜视,确定陆时安正站在自己身后,便细语道:“师兄去打水,我为你掌灯可好?”
“体力活便叫师兄来做?”
陆时安踟躇扫了眼前方,想起幼时一段不欢愉的经历,那时的陆时安不过九岁,稍稍顽皮了些,与门内一个师兄闹起了矛盾,两人相约密林,本是单挑,却足有默契地都叫上了不少跟班,于是,单挑变成了群架。
适逢中途下起了雨,一群鲜衣道袍的小修士们个个变成了泥娃子,等陆时安负伤回自己的小院后才想起日常照顾自己的婆婆下山看亲去了,如若告知别人,只怕还得挨济沧的罚,因此,这洗衣净身的活便落到了自己手上。
那会儿的小时安仙术运用不熟,打了架受了伤,只好学着婆婆去井边打水,可是多次手上不稳,那水硬是打不上来,便是打了上来,也或多或少洒在了地上,浇到了自己。
最终便是,他倒霉地卡在了井口上,受冻过了整整一夜,直到婆婆回来。
婆婆便问他,为什么不叫人相助?
小时安扭过头,憋红了脸:“还嫌不够丢人吗?”
自那以后,每每看的井他就厌烦。
东瑶怔愣,夜里黑,她总觉身边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游走,便没去细看陆时安的反应,她颤栗着唇:“总得有一人掌灯不是嘛?况且,我,我还得去寻小料,我还得,还得……”
“呵呵呵……”陆时安却笑出声,叮铃朗朗,“罢了,我来便我来,只是我也不能白做。”
靠近那井他可难受得很,必须讨些好处才能抚平。
“什么白做不白做的?”
东瑶就不解了,爹爹常说合作共赢来着,怎的到了陆时安这还得算功劳层次?白不白做?他们互相配合,这岂不更好?
陆时安走上前,垂眸看她。
东瑶心里慌,还没察觉身后的人走了上来,等对上陆时安的眼,她心猛然一跳,鼓睁的瞳孔忽而晃动,渐渐定在陆时安脸上。
还好,这张脸不恐怖。
陆时安神色自若,盯了东瑶一会儿,见少女如此,心中便了然了什么。
窃窃一笑,陆时安不回她的话,似在认真思考,须臾,他反问道:“师妹上次不是答应给师兄带坛好酒?”
“什么好酒?”
“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师妹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要给师兄带坛好酒的,怎可言而无信?”
“停!”东瑶打断陆时安的话,什么酒不酒的,现在一提到酒她就犯怵,回想那坛璞心醉,那夜她气愤地踢落的瓦楞,东瑶拧眉:“师父罚师兄们已经罚得够惨了,我可不敢再去偷酒,这不是叫我知错再犯,罚上加罚吗。”
她觉得,便是真带酒给陆时安,她也一定会加点小料,毕竟,她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善心人。
半响,见陆时安不回话,东瑶讪讪看他。
只见这人眯了眯眼,捂嘴打了个哈欠,不动声色地,竟是往后推了半步……
东瑶悍然。
“我可以烤肉给你吃,便是代替了酒。”东瑶无奈,翻了眼,这个人真真小心眼得紧,只怕她不答应点好处,陆时安会兀自回那小屋不去管事了!
掌心下,陆时安唇角勾了勾,“嗯,也行。”放下手,他点头,活络了手臂,绕开东瑶往井边走了去。
东瑶郁结于心,笑了笑,将气吐出,隔着空气朝陆时安的背影狠狠挥了一拳,这才惦着步子提起灯往井边走。
井边干燥,具是些零碎的石砖碎块铺垫,仔细往深了看,一堆密密麻麻的黑点在不断地往外爬,两人小心翼翼靠近,青苔绿植几乎没有,东瑶探头往井里扫了一眼,黑不见底。
须臾,东瑶将灯烛举起绕着井口走了一圈,呢喃道:“这个井好生眼熟。”
她怎的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陆时安凝然,似乎,他也是见过的。
印象中,冥空雷声阵阵,电闪风疾,他一人乘风于前,顶了云际中最多的雷电,一道道劈在了他的肩头,背脊,不过,这点雷电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可怜了身后的同门们,在那样的环境里往娘娘庙赶,风雨欲来时,他们一行人争夺着躲进庙堂内,陆时安回头扫了一眼,目光扫过半许堂院,入目了枝叶纷飞的树,摇晃不已的灯笼,以及只待闪电降临才可看清的……一口井。
抬手在空中划出,陆时安脸色滞愣,两人长发比腰之长,道服轻柔,这会儿却是一丝一缕都未浮动,真真是奇了。
“无风。”陆时安淡声道。
东瑶迟疑看他,见陆时安脸上少了平时的戏谑笑容,此刻冷然肃穆,多了几分严谨。
思索一番,她将手抬起,半响又缩回。
确实没有风。周围似乎安静得过头了。
相视一眼。
二人仰头看天,无光无廓,东瑶捂住自己的眼睛,再度仰头,半许,她将手移开,再睁眼,这其中之黑并无两样,倒像是,两人入了一个柜子,柜子却透不出一丝光芒般。
东瑶默默靠近陆时安,握着灯烛的手紧了紧。
“瑶瑶师妹?”
“师兄们给我讲过一个异事。”东瑶颤颤,“他们说,有一个人三更半夜失足摔进了一个坑里,至此黑不见日,五感皆失,耳边便只有一声声凄哀的哭嚎,然后……过了很久很久,他就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村落,里面都是奇奇怪怪的人。”
东瑶眼珠子转动,又道:“他们说,那个村落就像这里一样,没有风,没有天光,安安静静,村子里的人各干各的事,毫无惬意温情,刻板得像一个个木偶人……”
“哼哼。”
感受着身边人笑得颤抖,东瑶奇怪地看他,却见陆时安眸子澈亮,从中透出那看透一切的嗤笑。
“师兄笑什么?”
陆时安将脑袋靠近东瑶,眯着眼,他淡问:“那个地方可是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朽?要么笑着,要么谁也不理会?”
见眼前近在咫尺的脸,东瑶脸色突变,想退后却又不敢,心底的疑惑和恐惧竟也随陆时安的语气强烈了不少。
“师兄怎知?难道师兄也听过这个故事?”
“嗯,听过。”陆时安答得坦然,但看东瑶小脸愈发惨白,他张着唇,想了想,还是将想说的打趣之言吞了回去。
“唉!”他叹,“瑶瑶师妹,那个人掉进了一个坑,至此命魂四散了。”
命魂四散,脱离躯壳,那岂不是逝世之谈?
只是人一旦离了世,那仅剩的意识却还是短暂停留着的,所以,他不见天日,却能听清身边之人的不舍哭泣。
“至于你说的那个地方,师兄觉得,因是世人编撰的极乐之地吧。”
“是凡尘的世人编撰的?”
这点陆时安就不知道了,他出秋最讨厌去人多的地方,一来怕倒了霉连累别人,二来,再被世人嘲笑那他可是修仙界第一笑话了!
至此,这些谬论诡谈他也是听得七七八八,并不全面。
修仙之人讲究命魂轮回,逝世后人的神魂要么入了天,要么入了阎魔之地,要么,落个魂飞魄散或者幽魂偷生的下场,他们会经过一次次的轮回,体验百态人生。
可不是凡尘世人想的那般安详。
“嗯,都是假的,不过是世人对死后去往的未知而瞎编乱造的言论罢了,他们会渴望好的去处,向往着,却也会惧怕不好的去处,总归,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就怕了。”陆时安肯定道,人一旦怕了,所思所想便也恐怖了。
他可不信那些人的胡言乱语,只怕是月照峰那群闲人说来吓唬吓唬小师妹的罢了。
东瑶沉默,她从小就听得这些话,往往惧怕了就非要让人彻夜陪着,她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乐在其中,会趁着东瑶害怕时将她抱得紧紧的。
绝情门的人私下里都知道她怕什么,有时这自来的天赋遭人妒忌,那人就总会扮鬼来吓她,将她吓哭。
他们的目的不一样吧。
东瑶恨恨,咬了咬牙,即使此刻陆时安说都是假的,但她从小到大养成的恐惧之意却减不了了。
“师兄。”她小声叫住陆时安,将烛火靠近他:“那你说,这个地方是何处?”
即是不见长空,不感自然之流动,那必然不是实景,或许,是那臭妖结出的一个虚无空间罢了。
两人心感一致,此刻身处妖的地盘,到底势弱,陆时安站直了身,目下闪过一丝寒意,他笑:“无论是何地,等师妹加了小料,让那臭虫无还手之力,便是这地盘属于她,师兄也有信心,让她知道谁是真正的老虎。”
到时,便是惑姬哭着放他们出去,他陆时安也不愿轻易答应了!
东瑶心一暖,附和笑开了嘴,她目光灼灼,直言道:“师兄快打水吧。”
这种地方她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待!
陆时安却顿了顿,抿着薄唇,一双手抬起,指尖张开,却又缩回,半响,似是做了极大的决定,终是拉过水桶放了绳,见水桶缓缓往下,扑通一声,他便拉着绳晃动,察觉应是灌了水,又摇动了把手,将水桶给卷了上来。
一圈圈地,陆时安转动得格外谨慎,东瑶看急了,不解此刻时安师兄又这般小心做甚,可,下一秒,她又忽而懂了。
系着水桶提手端的绳子在水桶即将出来的一瞬间,松了……
“……”
陆时安叹了口气,往往认真事他做起来就出奇地不顺,虽是早已习惯,但难免还是有些沮丧,他沮丧倒是轻的,只是,那水桶竟撞了井口,里面的水突然洒出,整整半桶全落到了自己脸上。
一旁紧挨的东瑶眨巴眨巴眼睛,晃头挥干发丝上的水珠。
“时安师兄。”她问:“我若离你两步远,你可还看得清这些?”
早先体力殆尽,他便是好好休息了一会儿才有的力,灵力此刻是难以使出了,加之,这个地方总令他感觉头脑昏沉,陆时安摇头,他的奇术此刻亦是使不出来的。
东瑶嘴上不愿靠近,心里却是极害怕这里的环境,犹豫不过一瞬,她护好手上差点熄灭的烛火,指了指井边另一个水桶。
陆时安会意,将水桶使劲绑紧了,又放进了井里。
如此,两人却重复了整整三遍。
第三次将水打上来,陆时安心里已是燥乱不已,他急得不等水桶完全出现便伸手去提,终于成功打到了一桶水,那水因着摇晃顺力洒了几滴,不等二人笑开,水滴落到了火烛了,火竟熄了……
“啊!”一瞬,东瑶心脏猛地一跳,伸手慌乱地抓住了陆时安湿漉漉的衣带。
察觉腰间一紧,紧接着浮上的一股温意实在突然,陆时安身躯一震,凝重着脸往东瑶身边挪了挪,“师妹。”
“师妹,你不是擅长……火术吗?”
入门时陆时安折返回来,便是知晓了东瑶的火灵根属性。
黑暗中,东瑶四下扫视,“那臭妖不知使了什么术法,我的灵力暂时被封住了。”话毕,东瑶惊于自己的声音竟这般颤抖,这里没有所谓恐怖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一时间她缓不过来!
“罢了,师妹跟紧我。”
陆时安摸索着提起水桶,犹豫着,他将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往着自己的腰间探去,腰带上那只手紧捏着不放,隐隐中,小小的触感透过衣物传了进去,他深吸一口气,沉下心,轻轻拍了拍东瑶的手。
“师妹这般捏着,我如何走动?”
东瑶抬眼,顿感自己此番举措不妥,便悻悻松了手指,霎时,她的手腕一紧,又被一道力牵引着移到了另一处。
东瑶拉住陆时安大氅上的锦带,透过黑暗试图去看清眼前的人,只一道若隐若现的影,便让她安心了不少。
陆时安循着来时的方向步步摸索,走到光明处,两人便能看清路了,东瑶松开手,依着陆时安,指着前路说道厨房所在。
厨房很是干净,许多锅碗都未曾使用,东瑶取了个蜡烛便在厨房里四处寻找什么。
这惑姬本无源,一切生来便是在学习,她们学着做人,学着人之间的亲情,也学着人的生活琐事,行事之道,可学得七零八落,不辨是非。
惑姬将自己的空间装扮成了人的小院,处处布置无一不照搬二用,便是这个厨房也与人的无二区别,东瑶跳起取下一串辣椒,放鼻尖闻了闻,无香,唯余辣。
刚好!
东瑶在厨房切起了辣椒,熟练地烧了柴,提水的事便交由了陆时安去办,两人折腾了一个时辰,惑姬要的水好了,又小心往她闺房里送。
屏风下,东瑶与陆时安相视,狡黠奸笑着。
“她应当不会发现吧。”东瑶低语。
陆时安嗤讽:“不会。”
虽说他和惑姬才见了不过一次,但单单是这一次,他就清楚了解了这个妖的性子,两个字——燥,蠢。
听得屋外脚步响动,两人急忙闭了嘴,惑姬推门而入,隔着屏风,不见惑姬其人,她的笑声倒是先入了他们的耳。
伴随着的,还有那越来越刺鼻的腐臭。
惑姬从屏风中露了半个头,她笑:“哎呀,我就说有孩儿好,爹娘无助的时候呀,这孩儿就是爹娘的靠山!”
东瑶沉默,这言论她倒是不知惑姬从哪学来的。
陆时安捂住鼻子,迎上惑姬的眼,那股子狠厉一旦迸射便难以收回,惑姬尽数收下,顿感背脊发凉,讪讪收了笑,她扭着身子一步步挪到了浴桶边上,用手拂了拂边儿,拿起一块帕子,惑姬回头看了过来。
“不懂事的女娃子,还不快来伺候娘沐浴!”这话是男声道出,粗鄙得令人心痒痒。
东瑶忍着吐,看了眼陆时安,对视一眼,便缓缓往里走了进去。
热腾腾的水气将狭小的空间蒸得闷热,惑姬用帕子为自己扇着凉风,如此热着,即让她忽视了辣气。
东瑶努力去无视她背后的蛆虫,嫌恶地为她脱掉外衫,“等一下!”惑姬忽而叫住。
东瑶心一颤,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异样,继而,却听惑姬那极其妖媚的声儿柔情喊道:“乖儿子,你也来。”
陆时安:“……”
这这这,陆时安心中的火气可是惑姬她自己点燃的!
陆时安闷闷冷笑,出屏风来脸上的笑意春风满满,他踱步:“好,好!”
他这就来好好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