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实在对不住,还请庄老板原谅则个。”
车下的华昇笑嘻嘻冲副驾驶座上的庄曼侬敬了个礼,又文绉绉道了回歉。
这个最初提议请吃饭的人,走到半道就接到他妈妈叫他回家吃饭的电话,然后就让姜池停车。
也就是说,这顿晚餐即将只剩她和姜池两个人。
庄曼侬纵使心底难为,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面对华昇再三抱歉只有点头说没关系,华昇再弯下腰,越过庄曼侬瞧眼姜池,笑出口白牙才转身往地铁口去。
背影竟有些孤寂决绝的意味,庄曼侬还要再看时车窗却缓缓升起,而华昇的背影也被玻璃弧度压扁。
她转回头看驾驶座上的人,他也偏着头。
无声对视眼,也不知道他是从她眼里读出了什么,静了会儿竟然问她:“还去吗?”
这是什么话?
“为什么不去,我谢的本来就是学长啊。”
又不是华先生……姜池自动在她的话后面接了句,那点不悦也消散去,点点头重新开车。
目的地是家叫“来路馆”的私房菜馆,就在一中旁的一条老巷子里,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学校后门的美食街外。
一中的美食街就算是寒暑假也不会冷清,因为附近多的是课外补习机构,自然也多的是光顾的学生。
然而步行穿过美食街对庄曼侬而言,从来都是个不小的考验。试问有谁禁得住垃圾食品的诱惑?尤其是,她还是个被明令禁止不许乱吃的可怜人。
在庄曼侬初中入学前,庄先生和庄太太为了确保女儿能吃到新鲜健康的营养餐,联系到了一中附近的私房菜馆,正是这家“来路馆”。
和一中相同,来路馆也是旧年的建筑,古朴的小院一代一代传下来至今已成了逍城有名的私房菜馆,菜馆有个不成文规矩,每天中午最多做两桌生意,晚上最多三桌,绝不超过五桌——可许多年前被庄曼侬破了例,她成了来路馆随时可来的第六桌。
初中时,庄曼侬每次从学校后门出来穿过小吃街时都会蠢蠢欲动,只是那时候有庄景伊看着她,不能妄动。
直到上了高中,庄景伊也像其他的霸道总裁一样被送到国外念书,她才得以一个人穿过这条街,不过那时候她已经在众人千叮咛万嘱咐下懂事了些,学会了管束自己……
一直走得艰难的一条路,今天却因为姜池在边上走得格外轻松。难道是因为走在他身边自己也沾了些出尘滤镜?
“在想什么?”
姜池的声音蓦地响起,她回神,发觉自己已经处身巷子里,还傻兮兮走过了菜馆院门……
“对不起,走路出神了。”她耳根有些烫,边摆出请人进院的手势。
姜池眉眼间添了几分笑意,也对她做出个请的动作,等她先跨过门槛他才迈步。
来路馆的老板娘姓路,因此“来路馆”这个名字也多了层俏皮的含义,院里的老桂树下有一黑一白两条猫躺着,见人进来后胡乱喵了两声又转头睡。
庄曼侬平时来会逗逗它们,不过今天端着正经直接往正厅里去,里头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抬头见她人后把作业一丢:“好久不见呀,曼侬姐姐!”
还要继续叫她身后的人时姜池却伸出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姑娘转两下眼珠,坏笑下只往庄曼侬面前去。
最近天热,午餐都是孟玖来取回书店吃,这么算来她是很久没到来路馆了,庄曼侬刮了刮跑来面前小姑娘的脸蛋儿:“好久不见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阿斯在传菜,二舅舅和我爸爸在厨房,我大姑在看电视,你们等等——”小姑娘看两人眼后拔腿跑开,乐颠颠儿吼着小嗓门儿,“大姑,曼侬姐姐带男朋友来了!”
“……”
庄曼侬被这话一噎,进门前就热热的耳根子更烫些,面颊上瞬间染上红晕,控制不住更藏不住地难堪起来。
姜池见状,出言安慰她:“小孩子的话,学妹不用放在心上。”
“学长不介意才是。”
“能被误会是我的荣幸,怎么会介意?”
他挂着属于绅士的标准微笑,浅浅的弧度,右侧唇畔露出个不明显的笑涡……
这样的笑容和忽然的一句荣幸,庄曼侬只觉得心里那个跪在神龛前蒲团上敲木鱼的带发小尼姑忽然丢开木鱼转起了圈圈。
“曼侬来了呀?”帘子后面出来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目标明确地看向姜池,然后错愕,“阿池?”
转圈圈的小尼姑倏地停下,有些晕地坐回蒲团上,头上一圈小星星。
姜池看眼显然懵神的庄曼侬,笑着叫了声路文女士:“路姨。”
路文女士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好几下,眯眼摸着小侄女的脑袋笑:“你们怎么会一起来?”
庄曼侬来不及弄清姜池和路文女士之间的渊源,只怕路姨误会小姑娘的话平添尴尬,解释道:“学长帮了我一个忙,我是来酬谢他的。”
听是这样,路女士眼睛眯得没之前厉害,推着小侄女坐回暑假作业面前,拍了拍手:“行,今天做你们爱吃的。”
“谢谢路姨。”
两个人异口同声,路女士的鱼尾纹又猖獗起来:“里头蕉叶间空着,就不用我领了吧?”
“嗯,我们自己去。”庄曼侬说着看向姜池,他歪着脑袋点了下,达成共识。
五点左右的天色还很亮堂,只是在转到院子东南角一丛芭蕉后就暗了不少,蕉叶间顾名就在芭蕉丛旁,从包间里的窗户看出去就能见着芭蕉叶,倒是很清幽。
当然,现代人更钟情于空调,如今窗格内已经装上层玻璃窗。
姜池先一步进包间去,打开灯,回头看庄曼侬眼才又走到木桌旁拉出把椅子请她坐下。
她拘谨坐好,把包放在另一把座椅上,等姜池转身调空调时仰头打量起蕉叶间,许久没来,竟然新添新换了不少装饰,比如墙角立着盏中式落地灯,头顶的吊灯也换成造型弯曲奇特的木质灯罩。
试好空调温度的姜池回头便见着她仰脸看灯的背影,在原地呆上几秒,恍疑是回到了少年时见到那个仰头呆看油桐花的少女……
怎么会有人一点也不变呢?
他敛了敛眉眼,坐回她对面,庄曼侬自然也收回视线。
窗外芭蕉挡了大半的光亮去,其余微弱的自然光从窗户进来后就与偏暖的灯光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天色已暗的氛围。
温柔的桔黄色灯光在两人的脸颊投下睫毛的阴影,各自不觉察,却互相能看见。
茶水还没送上来,庄曼侬想伸手转茶杯都不行,只有在桌底摩挲起包链,边感叹似的说:“原来学长也认识路姨呀。”
“嗯,我父亲是路二叔的老朋友。”高中时,他也常来这里吃饭。
后面的话,说出来难免突兀,他打住。
她点点头,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庄景伊打来的。想起还没报备在外面吃饭的事,她忙心虚出去包厢,好在电话里庄景伊倒问她和谁一起,只让她早些回家。
白心虚一场再回到蕉叶间时已经有人送了壶茶进来,她总算有只称心的茶杯能放在手里转移注意力,姜池留意到她的小动作,不自觉地笑了下。
“家里人的电话?”
“嗯,哥哥的。”
“抱歉,占用了庄小姐的私人时间。”
早上那通电话里他叫她庄老板,现在又叫她庄小姐,果然都是有揶揄在的,这和庄曼侬印象里总是很正经的姜池有些出入,这样的姜池好像更有趣些。
“就算是私人时间也是要吃饭的呀,不过——”她抬眼看他,欲言又止地转了转眼,灯光落在眸子里像装着星星。
“不过?”
“不过,学长不用总说‘抱歉’啊……”
姜池闻言莞尔,思索会儿果断换了种说法:“那,还请学妹担待?”
庄曼侬:“……”
她忍不住重新审视起姜池来,那个奇怪的念头又冒出头,心想难道他真做了爸爸,所以才会变得如此有童心?
再之后,她就问出了一个愚不可及、往后再回想起来时仍然想撞豆腐块的问题:
“学长当爸爸了么?”
“……”
即便是云淡风轻如姜池也为她的话噎住,而问话的人也已呆滞,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路女士敲门进来时,两个人都还一脸呆,窗外的芭蕉为底,桌上的两个红着脸的人像花儿。
“空调开着呀,怎么都热成这样?”路女士的话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反正两人听后更觉难堪。
走到桌边放下一荤一素两盘菜,才又说:“本来是做给自己吃的鸭卷,请你们。”
“谢谢路姨。”又是异口同声,只是分贝低了不少。
“先吃着,我再去做别的,饭让阿斯给你们送来。”路女士说完这话又离开。
包间的门一关上,庄曼侬又半垂下头,脸颊染上层淡淡的玫瑰色,透过热菜腾腾雾气,姜池看不真切。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我想我有必要澄清下,我目前还没有做爸爸的机会,甚至,”他顿了顿,“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
庄曼侬猜,如果桌面是玻璃材质的话,只需要一张深色桌布就能看见她的大红脸。
“对不起……”
“没关系。”他接得很快,语调轻柔得像在安慰说错话的小孩。
年纪不小的庄小姐并不觉得有被安慰到,之后一个小时里倒不像是在吃饭,而是在吃石头,沉甸甸的。
从来路馆出来时,日暮也已降临,老巷里的天满是橙红色的晚霞,扑面而来的也是暖烘烘的风,有些热,尤其是姜池还站在她边上。
“多谢学妹款待。”
“不、不用谢。”
她还在为那蠢事纠结,说话不利索,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姜池正好也乐得如此,两人走得比不愿上学的小学生还要慢。
黄昏拉长两人的影子,投在小巷的石板路上,一黑一白两条猫在院门处打闹……
一切都可爱到让庄曼侬觉得她能就这样静静地回到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