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曼侬单膝跪在卧室的飘窗上,倾身看着花园,右手还半撩着纱帘未松开。
花园里几排刚盛开不久的向日葵已经被暴雨打得垂了脑袋,落下些金色的花瓣掺进泥里。
她轻叹声,收回目光转身朝卫生间去,留飘窗上重新垂下的浅绿纱帘在身后摆几下。
昨夜她睡得并不好,站在镜子前的庄曼侬清晰地看见了蜷在她眼圈底下的一层灰黑,微耷拉下眼皮才慢吞吞洗漱起来。因为揣着闷气,等她梳洗完换好衣服下楼去时已经比平时晚了好些。
一进餐厅就见庄景伊端坐在他的位置上看报,人在瞥见她的身影后抬眸看来。
强迫症父母给孩子取名时甚至会把字形结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都考虑进去,庄家兄妹的名字显然就是这样取出来的。
庄曼侬对上他的眼,敛了敛眼睫,一声不响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对面的庄景伊不禁微微蹙额。
昨天早上他还能从妹妹这儿得到句早上好,今天却只有沉默。
“咳。”庄景伊不自在地清咳声,放下报纸呆板与她问候,“早上好。”
庄曼侬忍不住抬头看他眼,那双深邃黑亮的眸子正凝视着她,隐晦地透露出几分期待……还没强势太久她就心软些,迟疑着要不要回他一句时珮姨就端着早餐绕进餐厅。
见餐厅里又多出个人,珮姨在放下早餐后笑弯眼:“我还当我们侬侬下雨就不起了呢,这就端你那份来。”
“谢谢珮姨。”她乖乖巧巧点头,等珮姨走开后面上才露出些不好意思。
以前的雨天她都会赖床不起。可她昨天才和庄景伊撂了那话,总不能自己驳了自己的面子。
对面的人像是因为珮姨的话偷偷弯了下唇角,不过转瞬又换回那副倨傲矜贵的模样,刚刚心软到一半的庄曼侬见状重新生回闷气,直到珮姨第二次送来早餐也没人开过口。
珮姨虽然不清楚昨天出了什么事,却知道这两人从昨傍晚回来就不对劲,走开前忍不住劝和句:“先生、太太才刚出国,你们兄妹俩有话得好好说啊。”
庄景伊冲她颔首一笑,算是应承了这话,珮姨这才离开餐厅上楼。一时间,餐厅只剩下粥勺与瓷碗碎碎的碰撞声。
庄景伊仍未急着用餐,而是定定睇着舀粥喝的庄曼侬,轻声叫她:“侬侬。”
她复又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后总算开口,却是问的不相干的话:“新的袖扣么?”
庄景伊下意识地抚上袖扣,修长的手指在上头摩挲两下才顿住,点头应声后问她:“还在生我的气?”
不置可否。
“抱歉,昨天我的确被冬容的电话吓得不轻。”尤其是那丫头还在电话那头哭。
说到何冬容,庄曼侬不由叹气,闷着声显得有些委屈:“她会傻乎乎哭不也是被你吓唬的?”
他总爱给容容灌输自己体弱多病的话。昨天在书店,她不过是在仓库蹲得太久贫血头晕,何冬容和阿玖哥就慌慌张张送她去医院,结果还在半道她就醒了,那时候何冬容正哭着给庄景伊打电话……
之后庄景伊就为这事臭了脸,又拿出当初反对她开书店的霸道劲儿勒令她最近不许再去书店,她这才和他生气。
庄曼侬说着抿了抿唇,放下勺子,垂眸盯着餐桌上的木头纹路看,许久才出声:“哥。”
“嗯。”
“没事,”她又拿起勺子,“粥快凉了。”
看她忽然低落,庄景伊愣上会儿,早餐也食不知味起来。明知她是不想被当作玻璃人,他却还是本性难移。
餐厅里越发静谧,直到客厅传来阵铃响声,庄景伊才下餐桌转去客厅,她只能听见低低絮絮的谈话声。
待他再回餐厅时腕上已搭着身西装,边系领带边无奈道:“抱歉,公司有事需要我。”
庄先生和庄太太刚走,庄景伊倒比平时要忙,她偏转着头,轻点两下:“嗯,拜拜。”
“今天雨大,书店就别——”发现自己又本性难移地强势起来,他及时打住话语,“让阿玖慢点开车。”
阿玖是庄家的司机,更贴切点说就是庄小姐的司机兼书店小弟。
“知道呀。”她小声说着,指了指腕上的表,示意他赶紧走。
这没心肝的举动让庄景伊气得笑了声,这一早的别扭也算就此冰释,离开前还不忘叮嘱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庄曼侬半偏着身子,双手抓着椅背,下巴支在手背上看他出了玄关才转回身。
***
七月的暴雨,不仅能把花园里的向日葵打得直不起腰,就连书店外装饰用的木制向日葵都能打倒。
庄曼侬一下车就看见它可怜兮兮地躺在玻璃门外,走近扶起它,隔着厚玻璃门就看见何冬容对着手机笑。
推门进店,头顶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休息区坐着的何冬容闻声抬头,见是她挥了挥手:“早安侬侬!”
“早上好。”她将收好的伞装进门边的伞篓。
何冬容又对着手机说了几句话,挂断视频后就招庄曼侬过去,一边拧开桌上的保温桶:“快来尝尝看,我煲的爱心益气滋补汤!”
庄曼侬懵着脸踱步过去,坐在沙发椅上看她舀了小碗汤推来自己面前,眨巴两下眼,学着何冬容的台湾腔:“可是何冬容小姐,我很饱诶。”
“我一早起来煲的欸,还和我妈连了视讯让她教我——”何冬容挑眉,话没说完她就拿起汤匙喝起汤来,改问她,“好喝么?”
“我们何小姐的厨艺当然是一级棒。”庄曼侬偏头看眼何冬容,发现她脸蛋红扑扑的,蓦地伸出左手轻戳了戳她脸颊,抿唇笑,“待会儿替我谢谢阿姨。”
“嗯……”何冬容摸着被她戳过的地方,呆了呆才捂住眼,“拜托别这样对我笑,我不想变成拉拉啦。”
“……”哦。
等何冬容再松开手时她已经乖乖喝起汤来,黑长头发轻轻束着,鬓边落下的一缕别在耳后,侧颜显得十足清婉安静。
要不是阿嬤总和她说少做白日梦的话,她恨不得能立即和侬侬变成双胞胎,想到阿嬤她忽然想起另一回事:“侬侬,明年我带你去苗栗看桐花祭吧?我爸妈、阿嬤还有我哥都很想见见你呀。”
她说着打直背,滔滔不绝起来:“不过他们太夸张了啦,明明桐花祭才过去三个月,他们就开始念叨明年的桐花祭了。”
何冬容是台湾苗栗人,家里经营着一间民宿。苗栗山林间种着大片的油桐树,每年四五月油桐花盛开时都会举办场桐花祭,自然也成了居民们生意最火旺的时候,念叨念叨实属正常。
庄曼侬停下汤匙,轻声问:“桐花祭么?”
“对啊,你不是说超美么?”何冬容低头翻起相册,一边咕哝,“虽然之前有给你看过,但再看一次也没关系啊。”
说完她就把手机推来庄曼侬面前,上面正是桐花祭时拍的照片。
漫山的油桐树,开花时白皑皑一片,远看像是下了场雪,还有几张近景,小径上铺满了飘落的油桐花……
“我阿嬤和我说,踩在铺满油桐花的小路上,幸福就会在身边绽放。”
庄曼侬推开空碗,撑着下颌看得仔细,何冬容仍然在一旁嘀嘀咕咕:“对耶,一中也有油桐树啊,那你也见过油桐花开咯?”
逍城一中离书店不远,都坐落在逍城南遥区不甚热闹的地带。纵不热闹,市医院、警局却都在城南,治安最是安全,何冬容的出租房就在一中旁边,所以学校她也是进去过好些次的。
好似是湖底安闲摆动的水草被一条路过的小鱼撞了下腰,庄曼侬也因何冬容忽地提起一中的油桐树心跳快了拍,约莫是条件反射。
她从照片上收回视线,回答说:“怎么会没见过,那儿可是我的母校。”
不过操场边只有一棵老油桐树,落下的油桐花不足以铺满小路,更别提还有负责清扫操场的同学。
高一时,她还在那棵油桐树下喜欢上了一个高三学长呢……
迄今唯一一个,庄曼侬喜欢过的男生。
玻璃门外倏地传来“咚”的一声,钝响打断了她的回忆,往外看去发现果然是那盆木制向日葵在风雨中倒下了。
“我去把它收进来。”何冬容正要起身,玻璃门外就来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到檐下顺势扶起那盆向日葵。
男人推门时门前的风铃晃了晃,何冬容叉腰坏笑:“阿玖哥早哇,又去医院献殷勤了呀?”
孟玖挠头憨笑声,将伞放好后才朝柜台后去,何冬容也就忘了她起身的目的,端起剩下大半桶滋补汤交给他:“喝汤么?我煲的实在太多了……”
两人缩在柜台后说起话来,传到庄曼侬耳畔时已被她屏蔽成窃窃私语声。
雨天的书店比平时还要冷清,根本没有什么生意,也亏得她不靠书店营生,不然早就穷困潦倒了。
庄曼侬吁气,托着下颌发起呆来……
油桐花。她在少女时期一直把它当作是“有童话”的谐音,整天在稿纸上写写画画,可谓是怀春少女的标准姿态。
那时候她喜欢的少年,皙修清隽,同样是穿着简单的校服白T与黑色校裤,他却总比其他人耀眼。
她一直没想明白究竟是姜池的美少年外形在耀眼,还是他的言行在耀眼,反正他就是在她心底藏了五年……
大三那年,她听人说建筑系的姜池毕业后就去做了个木匠,给人打家具。
那时候她只愣了愣,心想或许这就是怀揣着理想的21世纪卓越青年吧?也是从那之后,她慢慢忘怀了这个曾喜欢过的少年,大抵是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心不乱的道理。
“叮铃铃——”
玻璃门再次被人推开,牵引着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书店总算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庄曼侬飘忽的神思被风铃声拽回安静的书店,抬眼看去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