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葵没有回家,她在街道一旁的长椅上坐着,不远处是嘉陵江,几只鸽子低低掠过,簌簌小雪,一切都很宁静。
过了一会儿,身旁坐下了一个人,是夏音离。
她身上还穿着徐京墨的外套,手上拿着一小块面包,撕下一点儿扔向不远处的鸽子群。
“小葵花,你不要生气。”夏音离说道。
宋青葵将面包接了过来,“我没有生气,谈恋爱是你的自由,我没什么好生气的。”
夏音离脸上浓妆未卸,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态,她扯起唇角,无声苦笑,“你还记得吗?中学的时候,你离家出走了几天,让少爷找疯了。”
说起往事,她的语调轻松了许多。
“那个时候,你知道了我和季卿其实是顾少爷的人,是专门放在你身旁……监视你的人。”
她‘监视’二字说得格外难以启齿。
宋青葵摇摇头,“那么久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也记不太清了。”
夏音离却转头看着她,认真的一字一顿道:“可是我记得。”
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带着冷意消散在小雪里。
“你离家出走的第二天,我回到家里就被罚跪了一夜。”
宋青葵转头,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目露惊异,“什么?”
夏音离笑笑,不甚在意的模样,冷风刮起她的耳旁发丝,她继续说道:“惊讶吗?小葵花,你一定不知道,在那些年,我只要稍微没有顾好你,让你出了些什么意外,我就会被罚跪。我的父亲会让我在花圃里跪上一夜,让我不断反省哪里做错了,哪里没有做好。”
夏音离看着宋青葵的眼眸,面上虽然是平淡的,可是那些言语覆盖下的已经是皑皑冰川,带着刻骨的冷。
“你吃了别人的东西,收了别人的情书,或者是体育课跑步晕倒了种种之类的事情,都会让我受尽责罚。”
“怎么……会……”宋青葵有些语塞,脑子里乱成一片。
夏音离摇摇头,“你当然是不知道的,你被顾爷捧在手心,顾爷帮了夏家那么多,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看顾好你,我没有看顾好你,受罚也是应该的。”
她自嘲的笑笑,“你不要误会,并不是顾爷罚得我,他怎么会有心思来找我的麻烦,这些事情都是夏家的连带反应罢了。父亲看重于顾家带来的利益,自然也想讨好他。”
宋青葵一时间失了言语,“我……不知道。”
夏音离拍了拍她的肩膀,撕了些许面包扔向鸽子群,“你当然是不知道的,其实我还挺感谢顾西冽的,如果不是他,我和我的妈妈就无法过这么久的安稳日子。对了,你不知道吧,我的妈妈不过是个低贱的舞女罢了,后来被我父亲看上,就做了我父亲的情人,成了他众多情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后来便有了我。”
夏音离说起这些的时候,言语没有一点起伏,像是在聊着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些挣扎于泥泞的回忆一点都没有让她的心里有所起伏。
“小时候我妈妈并不受宠,我父亲本来就不把她当回事,我妈妈呢,心里也有自知之明,有了我以后,也从来不敢恃宠而骄,只想着我们母女俩过点安稳日子,可是夏家主母不乐意啊。”
说到夏家主母这四个字的时候,夏音离的话语有些慢,咬在唇齿间的字,露出森然笑意。
虽然说起来轻巧,但是那些岁月里,夏音离过得并不好。
夏音离的母亲赵凤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只除了一张脸好看。她没有文化也没有学识,但是在家里排行老大,就得负担起整个家庭。
弟弟妹妹五六个,父母只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年的收成也只能勉强让家里几口人果腹,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赵凤十几岁进了城,被老乡拐着去当了陪酒女,除了不陪睡啥都陪。
本来是个朴实又勤劳的姑娘,说不准这一生就这么过了,负担起了全家人,嫁个老实人生个大胖小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一生。
但是人生总是无常的,她被夏英唐给强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夏英唐借酒撒疯把赵凤给强了,事后给了一大笔钱,就算封了口。
赵凤虽然怕,但是显然她一个命贱如泥的人,根本惹不起夏英唐那样的人,再加上有了这样一笔钱,一家人的债有了着落,弟弟妹妹生活也都有了着落,赵凤也只能忍着。
直到有一天,赵凤查出自己怀孕了。
说不上是命好还是命差,夏英唐子嗣单薄,家里虽然有老婆,外面也彩旗飘飘,但愣是没有一儿半女,赵凤这一怀孕,还真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房子换上了好房子,家里人也都安置好了,赵凤也被几个保姆给供了起来。
可是也就命好了几个月。
赵凤生了个女儿。
生男生女都一样,那就是屁话。在夏家眼里,她生了个女儿,那就是个废的。
夏英唐除了生产那日来看了一眼后,再也没有来看过一眼。
起初日子过得倒是平静,夏家也没有太绝情,毕竟是夏家的血脉,赡养费还是照给着,毕竟养赵凤她们母女就跟养着阿猫阿狗差不多。
可是这些在夏音离一岁那年就打破了,夏家又有喜了。
夏家主母怀孕了,然后生了个儿子。
那是夏家最正统的血脉,最正统的继承人,夏家乐坏了。
没过多久,赵凤母女的房子被收走了,所有费用都断绝了。
赵凤带着夏音离回了自己娘家,但是乡下民风本就不开化,对着她们指指点点,久而久之自家人都开始嫌弃赵凤母女。
赵凤忍耐着,忍耐着,直到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母亲背着自己打小音离,她便再也忍不住了。
抱着夏音离离开了那里,离开了家里。
她一个人做些手工活,带着小音离,租个小房子,母女俩倒也能勉强度日。
可是底层的人,哪里能维持什么安稳生活,一场病就足以戳破这个假象。
小音离生病了,发烧到抽搐,没有钱,医院也不收。赵凤别无他法,只能抱着小音离去了夏家门口,她跪在夏家门口声嘶力竭的喊着,求着,求着他们救救人吧,救救音离吧,好歹她也是夏家的血脉啊。
大门开了,长长的阶梯上,夏家主母牵着一个蹒跚走路的人居高临下的站在那儿,那个小小的夏家少爷好奇的看着痛哭的赵凤,夏家主母却拍了拍他的脑袋,轻轻飘飘的说了句,“别看了,脏。”
赵凤顾不上许多,将小音离放到一旁,不停磕头,求着夏家主母。
夏家主母答应了她,但是也提了条件,夏音离以后要留在夏家,赵凤也要留在夏家。
从那以后,夏家多了一个佣人,和佣人的孩子。
夏家主母看着是很优雅体面的人,她也从来不用阴损的法子折磨人,她只是看着你,高高在上的看着你,就能让你浑身如被针刺。
赵凤和夏音离被安排住在佣人房,窄小的房间里,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能看到不远处的星光。
赵凤恪守本分当着佣人,也让夏音离当着佣人的孩子,陪夏家少爷玩,给夏家少爷当马骑,永远不出现在大众面前。
后来,夏音离长到了十岁,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她冲到了前厅叫夏英唐爸爸,也叫了爷爷,夏家老爷子嫌恶的从饭厅离开,夏家主母看着她的目光像在看一个不知趣的玩意儿。
夏音离被上了家法,被鞭子打得浑身都是伤,不仅如此,赵凤也被人扇了巴掌。
夏家主母就坐在那儿优雅的喝着下午茶,一旁老佣人打着赵凤的嘴巴和脸,将她打了个面目全非,斥责她教女不严。
后来,夏音离跪在那儿,痛哭着改了口,依旧叫:老爷,夫人,少爷……
作为惩罚,赵凤被赶出了夏家,夏音离却被留在了夏家。
她亲耳听到夏家主母跟自己的闺中好友笑着调侃,“我留她们这么久,就是为了看这场面啊,瞧瞧,这些不要脸皮的人,总得要吃个大的教训才会听话的。野种嘛就要有野种的样子和活法,老老实实的倒反而无趣。”
赵凤走了过后,夏音离的日子就难过了起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是常有的,又被勒令不准出夏家,她就像被关起来的一条狗,唯一的作用就是陪夏家少爷玩耍。
尽管她很厌恶把她当狗骑的夏家少爷,但是至少陪他玩耍还能吃上两口热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夏家来了客人。
夏音离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个大人物,连夏家主母那天都很小心翼翼。
她从仆人的窃窃私语中知道了那人是顾家的人,是来传话的,想让夏家的千金去上学,因为顾家的千金也要去上学了,需要有个伴,好照应着。
夏音离只觉这言论不靠谱,夏家哪里来的千金,只有那个可恶的只会把人当狗骑的小少爷。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夏家千金指得是她。
广场上的鸽子越来越少,夏音离的声音也越来越带着笑意。
她将手中最后的面包扔向鸽子群,拍拍手笑着对宋青葵道:“所以小葵花,我是感谢你的,若不是有你的存在,我哪里能过上好日子。你是不知道,自从我和你一起上了学,我在夏家的日子那是越来越好过,到了初中的时候,我甚至敢揍夏子杰那个王八蛋,他妈想要打我都不敢,哈哈哈,别提有多痛快了!”
夏音离笑着笑着,忽然就有眼泪溢了出来,“如果……如果你能多听话就好了。小葵花,你不知道,因为你的不听话,我挨了好多罚。只要我稍微没有照顾好你,顾西冽就会在夏家的文件上少签一道字,你说……多可怕。”
不知道是不是风雪太冷,宋青葵只觉浑身都有彻骨寒意。
“那季卿……”
夏音离指腹抹去眼角泪水,轻笑道:“那肯定也和我一样啊,季卿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他们才有共同的恨。
所以,才在数年前的绑架案里,添上了浓重墨彩的一笔,害死了顾西冽最好的兄弟。
年少不知惧怕,太过无畏,才犯下了如此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