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还没有家家户户都安装厕所,大家伙都是去集体公共厕所,建在村委外的桥头——标志性的旱厕。
男女分开,围着半堵墙下是几个蹲坑,下面有道几米长的斜沟,排泄物从沟里排到贮粪池。这些贮藏的粪尿不会被浪费掉,会有专门的公社人员过来收。
用的还是铁皮制的桶车,每次过来收粪尿,周围都会围着数个不怕臭的孩童。大人们则是在旁边盯着,怕哪个胆大的,悄不留地跑过去看,掉下去可就麻烦咯,还不一定能捞的上来。
哪怕捞得上,能不能活还是其次的。
村里的沙土路没有照明灯,到了晚上,女的则是在屋里放马桶,男的会举着手电筒,结伴同行去厕所。
正常时候,有人举电筒放哨,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方应礼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从柜子抽屉里摸索出老旧的银色铁皮手电筒,用的是现在南方极具有名的夜明电池,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摁亮开关,刺目的白光,令方应礼顿感温暖。
他心中叹了口气,谁能懂?享受惯现代生活的人突然来到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有多痛苦。
不敢耽搁,这夜明电池可贵着,他得尽快出门把尿给撒了。
根据脑中记忆,村里的公共厕所离原身家四五百米,从门口的石阶往下走,绕过石坎,就是平坦的沙土路村道。
原身的身体刚结束一场高烧,方应礼现在刚接手不久,走路还有点头重脚轻。
他走得慢,也在捉摸着周围的环境。
手电筒的光不强,但比煤油灯强多了,这里的房屋都是很典型的泥土墙土瓦房顶,建得很紧凑,小道只能容两个成年大人的宽度。
下了石坎倒是好很多,路是宽敞了,沙尘很足。
方应礼还没走过这么原始的沙土路,这风吹过来,立马连打三四个喷嚏……
这时,他耳朵里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紧接着,拐弯口里射过来一道刺目的白光。
脚步声停了下来,那人粗声地喊:“谁在那里?”
方应礼心里咯噔一下,听着声音很熟,但想不到是谁。
没事的,现在的我是这个时代的方应礼,不是别人。如此想着,方应礼没有轻举妄动,等待对方走过来。
“礼哥?你醒啦?”方书朋看清是谁,瞪大眼睛道,“怎么不出声啊,我以为是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吓死我。”
方应礼闻声地抬起眼看向他,手电筒的光把他的脸照得极显目,个头比原身矮两公分,国字脸,剃着寸头的圆脑袋下是浓眉大眼,长得很是端正的五官,就是看着有点黑。身上穿着军绿色的确良套装,可能是热的缘故,袖子卷到手肘位置,露出健硕的手臂。
他是陈婶子的儿子,也是方应礼的表弟。
在农工社里工作,平日里基本都是农场跟村里两头跑,主要负责治安问题,今天轮到他巡夜。
出门前,方书朋还听他妈唠叨着方应礼可能熬不过去的话,现在突然见到人醒着站在他面前,他还挺高兴,一改苦恼的表情,想到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三颗橘子味的糖,熟稔地就往方应礼的口袋里放。
“礼哥,这是给牛娃他们的。”
说着关心地问:“现在身体咋样,要不要去卫生所再看看?”
方应礼微笑:“不用,好了。”
话落,气氛顿了顿。
方书朋压低声音说:“哥啊,叔跟婶他们去了跟你真没关系,你不要听信了那些话,那些人就是没安好心。”
“我听说啊,是隔壁的周明干的,就因为你娶了嫂子”
“他早就喜欢嫂子,结果被你先下手为强,所以听到这消息,他就在农场那边闹,好多人知道了,才传开那些话,不过农场那边没人信就是了。”
可农场的人不信,村里的人却信了个七七八八,特别是那些闲来无事整日在村头纳凉闲聊的老人。他们热衷聊八卦,今天聊这家的明天聊那家的。
红湖村不大,现在居住着六百多户人口,发生的事本就小,平时都是聊鸡毛蒜皮的八卦,方应礼家里出的这件事,算是近几年里最大件的。
也难怪会传出各种各样的谣言来。当然,他们这些年轻人是不相信的,现在不提倡这些,老人也就口头上提,这事并没有闹到公社那边。
方应礼听到不熟悉的名字,眉头微皱起来,原身从下聘到娶周慧岚进门,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他倒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出。
“现在哥你醒了,就别想不开。”方书朋朝着他挤了挤那端正的眉眼,“反正日子是咱自己过,用不着听他们瞎叨叨。”
方应礼声音闷闷:“嗯,知道。”
他憋尿憋得慌,不想说话。
结果方书朋见状以为他还在伤痛中,不敢再继续叭叭下去,加上他还有两圈没巡,就没敢多待,举着手电筒先离开。
上完厕所回来,这次方应礼困劲上头,他打着哈欠地琢磨着往后怎么把日子过好,结果心事再多也没能阻挡睡意,不一会就真的睡着过去。
次日。
醒来时天大亮。
方应礼先是听到一阵忙碌的声响,他迷楞地起来,就看到周慧敏领着个萝卜头出现在前堂门槛。
方同路嘴里喊着“大哥”,人就飘了进来,先是给周慧岚拿了块折叠好的粗棉布,然后像个小大人一样地跟方应礼说话。
“大哥,我跟嫂子要去农场,牛娃没人照顾。”
方应礼眼皮一跳,这个农场不是名义上的农场,而是管辖着红湖村、上田村等村落的路东农场。不止路东农场,整个县,是由四大镇跟四个大农场,外加上百个村组成的。镇跟镇之间,农场与农场之间,隔着十数个自然村不止,距离也远。
不过周慧岚跟方同路要去的路东农场,离红湖村还算近,七八公里就能到。
只是,方同路才九岁,要跟着大人走七八里路可不简单。
“你跟着去干嘛?”方应礼拉住他的手,眼前小孩鸡爪似的指甲黑不溜秋的,他有点想给他洗手的冲动。
周慧岚替他回答:“昨天请的假还在,你今天不用去生产队,我想着你刚醒还是要去瞧瞧,但卫生所有点远,我让同路跟我一起,他到时候带医生过来。”
方应礼:“……”
“不用,我没事了。”
周慧岚抿着嘴,看他脸色没昨晚刚醒时那么苍白,但脸上还带着病气,没忍住地反驳:“不行,得要瞧。”
方应礼严肃道:“家里没钱。”
原身高烧两天,打了两支退烧针,一支就要三块五,还有退烧药跟消炎药,开了两盒,又花掉八块钱。
本来办理完两老的身后事,卖猪的钱还剩下十几块,现在就剩两块三毛。
要是拿去请医生过来,岂不是身无分文?
不行,他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放在以前,方应礼哪里看得上这两块钱,他买个素菜包都是这个价,可如今他穿成原身,替原身活着,他就要考虑到这些。
还有他醒来后就发现自己没有大碍了,原身烧了两天两夜,现在他睡一晚上醒来精神气还不错,不像是还需要吃药的人。
况且早稻刚插秧,离收割还有几个月。
猪栏里的猪五六十斤重,还不知道养到什么时候才能卖。
方应礼眉头紧皱,原身的爹妈不知道怎么养猪的,这花猪愣是养上八九个月才养上一百多斤。这要是放在他学长那里,可是百分之一百挂科的程度。
好在他隔壁宿舍的学长就是畜牧系的,他耳濡目染,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养畜牧的经验,现在由他来接手,他就不相信自己能养得比原身家庭还差。
脑袋里想这么多,他面色平静地看向周慧岚,这个只有21岁的老婆,如今被他这句“没钱”给唬住了。
他敛起不自在地轻咳两声,说道:“同路还要上学,你让他去农场上学就来不及了。”
“……我可以不去。”方同路畏畏缩缩地插嘴。
“闭嘴。”
小朋友怎么可以不去上学。
方应礼怒瞪一眼他,方同路被震住地僵在原地不敢动。
原身本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全家基本靠他赚钱养活,弟弟妹妹从小就怕这个大哥。
虽然生产队也收四十岁以上的男性,但原身的爹腿有痛风,一到下雨天就痛到不能走路,自然无缘加入生产队小组。他娘则是在家照顾小孩,不过,偶尔他叔公那边有手工活也会叫原身的娘去帮忙赚点零花钱。
说到这位叔公,可是村里有名有姓的文化人,在村里当过二十多年的教书先生,后来村里建了小学,他还担任过第一任校长。
而原身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要不然以原身爹妈的文化学平,还取不到这么有文化的名字。
方应礼的思绪逐渐回笼,原身自己小学五年级毕业就没再读书,他心里一直渴望着弟弟妹妹能有出息。
前堂的壁柜分层上,还摆放着本1953年版本的新华字典,书皮翻面翘起,边缘磨损严重,看着有好些年头。
方应礼走过去拿起它丢给方同路,问道:“你妹妹呢?”
方同路揣着字典有点懵,但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剁猪草。”
用来喂猪的。
方应礼:“……”
他快步的走出前堂,就看到方巧娥在猪栏前蹲着身,手里挥舞着厚重的菜刀,“咚咚咚”地砸在菜板上的声音阵阵入耳。
方应礼脑袋发疼,急忙过去把对方拉扯起来。
方巧娥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瘦小很多,肉眼看着连七岁的小孩都不如,方应礼捏着存在感极低的手臂,心里酸涩,缓了许久都没缓过来。
方巧娥愣愣的抬起头望他:“大哥?”
她听到后面的声音,回头看去,看到小哥跟大嫂跟着出来了:“小哥,嫂子……”
方应礼后背发僵,他稳住情绪地弯下身,揉揉对方干枯的头发,小孩子扎着双马尾,一不小心就被他揉乱了,他呼吸粗重,烫得鼻口都烧起来:“去吃粥,然后上学。”
作者有话要说:微微修改了一些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