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五月中旬。
刚结束早稻插秧,白日里天还微微热,到了晚上,晚风却夹杂着一丝来去无影的余凉。
这时农村还不在供电区域里,到晚上每家每户都会在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煤油灯并不能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但方应礼还是能从这微弱的光线中,看清了这间屋子的成设,只有不到十平米的屋里,摆放着居多东西不说,大大小小的杂物几乎堆满整个角落,将本来就狭窄的屋子更加逼仄。
他披着一件钴蓝色的确良,里面是打底的圆领白色棉背心,松松垮垮的撑在身上,他撑着坐起身,眼神怔怔,没有焦距地盯着某处看。
半个小时前,他还是个被隔壁畜牧系学长的花猪拱了作业的大三农学生,哪里想到还没找对方理论,跑得太快摔下楼梯。
剧痛袭来的同时,他眼前一暗,陷入昏迷。
等到意识清醒时,还没来得及睁开眼,一股巨大的拉扯力钻进他的脑子里,紧接着,他的脑海里多出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方应礼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穿越了,还穿进了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初,变成跟他同名同姓的方应礼身上。
原身虽然年纪跟他一般大,但却是个有三岁奶娃的爸爸,还是个二婚。他的前妻方玲生下孩子便大出血抢救无效身亡。这三年,他亲自照顾小孩的时间并不多,整天都泡在生产队里,赚的钱也几乎全交给双亲。
半个月前,原身在媒婆的牵线下相看了隔壁上田村的周慧岚,两人互相看对眼,两老就将这几年攒下来的500块钱作为聘礼,选定吉日迎娶对方进门。
结果好景不长,还没进门两天,两老上山采五指毛桃遭遇了大暴雨,家里刚花费掉一大笔钱,不舍得就这么回去,结果错过下山时间,暴雨竟引发泥石流,没过多久就传来两人被泥石流吞没的噩耗。
当时原身在生产队抢救新插秧的小稻苗,听闻这个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去救援。
挖到的却是两老被泥土泡发得不成人形的模样。
原身忍着悲痛,将家里一头猪提前卖给公社,拿着一百七十六块钱,安葬了两老。
这时,村里开始流言纷飞,说是方应礼八字太硬,之前克死前妻,现在双亲也被克死了,不用多久这刚娶进门的老婆肯定也会被克死。
……总而言之,原身在处理好双亲的身后事之后,硬生生病倒。
原身躺在床上高烧昏迷两天,期间一直都是周慧岚照顾着他,不仅如此,她还要照顾原身三岁说话不利索的儿子,跟只有九岁的双胞胎弟弟妹妹。
方应礼睁开眼睛时,见到的便是周慧岚拿着粗布帕子给他擦拭额头,见到他醒过来,她先是一怔,而后激动到眼底泛起红地喊。
方应礼耳朵嗡嗡的听不清她都说了什么,只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看。几秒后,有道微弱的力气扯动着他的右侧衣角,方应礼眼神移了移,见到小小又瘦巴巴的小手拽着他的衣服,那小孩眼睛在瘦弱枯黄的脸颊上看着很大。
耳朵的嗡鸣逐渐褪去。
“爸……爸爸……爸爸……”
是呆呆萌萌的声音。
奶声奶气中,不利索地扯着往下耷拉的嘴角:“爸……爸爸……不……死……”
方应礼眼神黯淡下去,不是做梦,他真的穿越了。
从一个单身22年的独生子女,变成了有老婆有孩子还有弟弟妹妹的村汉。
真的是……万万没想到啊。
他醒来到现在都没说话,耳畔只有小孩子高兴的咿咿呀呀的叫声,周慧岚也从激动中回过神来,她忐忑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看着,气氛逐渐紧绷。
几秒后,方应礼抬起手臂搭上自己的眼角,他干哑地低声道:“有水吗?”
“嗯?”周慧岚明显一愣,而后立马反应过来地说,“有,我给你倒。”
说完就走到屋里的角落,那里有张老式木桌,上面摆放着许多细碎的用品,她提着保温瓶,倒入印着喜庆牡丹花的搪瓷杯里。
方应礼喝完一整杯带着苦涩土味的水才缓过劲来。
外面的天全黑着,他摸不准什么时间,问了才知道,已经是晚上九点半。这个时候,大多数的人都吃饱准备睡觉,不过因原身还处于昏迷的状态,周慧岚在喂饱了小孩后,并没有吃多少,锅里还留着稀粥。
现在他醒了,周慧岚就要去给他盛粥垫肚子。
方应礼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具身体两天未进食,饿得人心发慌。
四周昏暗,他起身好奇地打量起来,动作不自然地停在角落,那里乖乖静静地站着两个一米出头的小孩。
见到自家大哥终于醒过来,还注意到他们,两兄妹跑过来。
男孩担忧道:“大哥,你不会死掉的对么?”
话音还没落下,旁边的小女孩就插嘴说:“我们听陈婶子说你打了两支退烧针都没好,卫生所的医生都拿你没办法。”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退烧针,但知道卫生所的医生是干嘛的,只要能请他们过来看病就会没事。如果连卫生所的医生都没有办法,那大哥就要死了吗。
方应礼看着他俩揪着的小表情,哑然失笑:“不会死。”
这两小孩长得很符合这个时代,四肢瘦小,脸看着黑黑瘦瘦,头发在微光下泛着营养不良的红色。
不知是不是因为继承了原身记忆的关系,方应礼蓦然有点心疼眼前这两个没了爹妈又没了大哥的小孩。
他抬起手摸摸两人的脑袋。
这个时候,周慧岚端着稀粥进来。
这稀粥加了红薯,看着稀到能数出多少粒米的粥,方应礼再次确定,他真的穿越到鸟不拉屎的南方小村落了。
跟他以前出生的城市不同,这个小村落的八零年代更加贫穷,无论是信息还是科技,远远不如北方的几个大城市不说,连最基本的吃饱都还有着很大问题。
等一碗粥落肚,方应礼只有三成饱,他不好意思再让周慧岚给他盛粥。
反而是开始不动神色地抬起眼,打量着这个略带拘谨站在床边的年轻女人。
齐腰的麻花辫,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里面还搭着件纯白小背心。
下身是猪肝色的七分裤。
看着年纪比他还小,但长得还算不错,只是皮肤略黑了一点。
想到这里,他想起从原身那里继承到的记忆里,他跟周慧岚在相看不到一周就完婚,选的日子又是早稻插秧最忙碌的时候。
直到现在,两人还没同房睡过……
额,他垂下打量的眼,表情里带上几丝不自在。
在他垂下眼的同时,周慧岚也撇眼看向眼前自己的男人,虽说是她家男人,其实两人根本就不熟。
加上最近两天她每次出门都听到那些流言,还有时不时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周慧岚不清楚自己心里是轻松多一点,还是复杂多一点。
公婆意外去世,她没有遭受到长辈们辱骂,让她松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对丈夫的各种讨论,她担心,方应礼又病倒。
现在家里只剩下两块三毛,买药的钱都不够。
要是再病倒,那不就得卖掉最后一头猪了?
她想到关在栅栏里的那头猪还不到几十斤,整个头都疼起来。
虽然屋外还飘着原身八字太硬克死双亲的流言,不过方应礼并不是太在意,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六零后,而是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自然不迷信这些。
他担忧的是,今晚怎么睡?
这屋里不仅堆满杂物,还放着两张挨着的小床,一张瞅着一米五,一张顶多一米二。头挨着尾,大的那张是原身跟周慧岚还有儿子一起睡的,小的那张是弟弟方同路跟妹妹方巧娥的。
除此之外,还堆着其他生活用品,走道都不足一米宽。
原身爹妈则是住在前堂,前堂白天里摆着桌椅招待亲戚,到晚上桌椅收齐放到墙角,铺上草席就可以凑合着睡。
现在方应礼身体还虚着,哪怕五月天了,要他去睡铺着草席的地板还是有些犹豫。
“困困……”
晚上九点多,放在平时原身的儿子牛宝早就趴在床上睡觉了。
现在两个大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都没提睡觉的事,牛宝迷迷瞪瞪地自己爬上床,紧抱住爸爸的腰,靠着爸爸软乎乎地嘀咕。
方应礼头皮一阵发麻,他还没跟哪个小孩这么亲密过,突然来这么一下,有点遭不住!
但更让他纠结的是周慧岚。
都说老婆热炕头,可他跟周慧岚真的毫无感情不说,也许对方也没有多么喜欢他,只不过是碍于言论才留下来照顾他。加上花在原身的钱也不少,现在家里穷到揭不开锅,勉强能吃饱就万幸。
本来他就是个普通大三生,莫名来到这个世界,说不慌那都是骗人的。现在除了慌,他还要想办法怎么度过今晚。
要不然将周慧岚当成搭伙过日子的大学舍友?
要真是这样,他跟周慧岚相处起来肯定容易不少,他之前就跟大学舍友关系不错,几个哥们总是没事跑去撸串喝啤酒。
这么一想,他看向周慧岚的眼神自然不少。
不仅如此,眼中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愚蠢的天真?
本来比他还紧张的周慧岚:“……”突然不紧张了。
方应礼不太熟练地抱着小孩塞入到单薄的被子里,扭过头对还站在旁边的周慧岚说道:“你哄着孩子睡。”
周慧岚脸上挂着疲惫,不解地看向他:“那你呢?”
“我……”
方应礼犹豫地停顿,沉吟片刻才开口,“我去前堂,你跟孩子们睡吧。”
“可是你还病着。”
周慧岚刚还摸了方应礼的额头,没有那么烫了,但还发着烧,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前堂睡。
再者……
她想到前堂才刚给公婆办了头七,现在那里阴气重,要是再染上病气她可怎么办。
她张嘴,声音不自觉地带上颤音:“我去前堂睡。”
周慧岚眼眶微红,盯着他的眸里闪过复杂的神色。
方应礼:“……”
他牙疼,还酸。
“我现在不烧了,体温下降得差不多,我个大男人睡前堂没事,你要是睡那里,太凉会冻着。而且,也没有哪个女人独自睡前堂的。”方应礼根据多出来的记忆,补充地说,“还有,小孩子体质差,要是我把病传过去,还要花钱,麻烦得嘞。”
周慧岚听他这么说,咬着牙,找不到拒绝的话来。
方应礼见状,趁机穿上草鞋就往床上拽了张薄被,步伐快稳地跨过门槛,绕过墙到前堂。
前堂乌漆嘛黑,方应礼眼皮跳动,摸瞎地来到墙边,还没摸索出煤油灯,后方就有脚步声过来,周慧岚握着煤油灯出现在他的面前,帮他照亮。
都这个时候了,方应礼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麻溜地把草席铺在地上,自己躺上去后,催促着周慧岚赶紧回屋睡觉。
人一走,眼前陷入原先的漆黑。
方应礼四肢都缩在被子里,眼睛闭上,又睁开,他睡不着。
村里头虫多,虫鸣嘶嘶溜进耳朵里,扰得人心烦意燥。莫名其妙地穿越到这里,他哪里有心思睡觉。
翻个身,方应礼“嘶”了一声,两眼呆愣数秒,哆哆嗦嗦地从草席上爬起来。
稀粥下肚一个多小时,他现在想撒尿……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高考第一天,开文啦~~~~~
先祝高考的各位宝宝们,旗开得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