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可不敢怠慢,赶紧抖着老手,隔了丝帕摁到了清梨的脉搏上为她诊脉。
这时门口有几声轻微的叩门声,元福一听见这个声音连忙躬身退到门边,打开门,外头正候着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见元福开门,赶紧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而后边在元福点头知晓的眼神中躬身退后,站回了院中静候。
元福回到清王跟前,拱手轻声道,“殿下,元先生携其女来探望殿下,此刻正在外院候着。”
魏清墨听着元福的话,视线也从手中书卷上挪开,淡淡地瞥向清王,唇勾冷锋,“元叔家的姒今妹妹倒是与幼时一般,与师兄青梅竹马,无甚避讳的。”
清王自然知道魏清墨这是在故意说给他听,不过早在知道清梨就是魏清墨妹妹的那一刻起,清王就知道,风水轮流转,从前是他欺负小师弟,日后他就只能被这小师弟拿捏地死死的了。
清王极不悦地抿了抿薄唇,不过瞅瞅怀里的这小妞,清王也只能一咬牙忍了这憋屈。
他冷冷扫了一眼出神的军医,吓得军医胡子一抖,慌忙地赶紧回神儿,凝神继续把脉。
清王见此才收回了不悦的目光,看向元福道,“去把后头那薄纱翠峰描金镂空屏风搬出来架在榻前,再去搬个凳子进来,一会儿给元先生坐。至于元姑娘,你与她说男女有别,本王如今不方便,就请她在屏风后便是。”
“是。”元福应了一声,赶紧招了几个小太监进来,按照清王所说的,把隔壁屋里的那屏风搬了出来挡在了榻前,又在魏清墨对面摆了一张梨花木雕椅。
清王跟前的小太监手脚都是麻利的,一盏茶的功夫便都摆放好退出去,元福也跟着出去,把元先生父女俩请了进来。
元先生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俊峰儒雅,留了一嘴干净的寸胡,身形正直,只看背影倒像是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浓眉含笑,倒是与其一身儒雅之风相称,一派温和。
元先生身边跟着位姑娘,正是元先生之女,元姒今,十七岁的年纪,穿了件湖色碧天白浮绣褙子,水袖束胸浅粉覆纱马面裙,青丝绕了个仕女绾,斜插了根银簪,坠了两只晶亮镂空蝴蝶,随着女子的步子一步三晃,追逐嬉戏,倒是俏皮。
元福把两人引至屏风前,元先生看到这屏风便是一怔,眼中的忧色便缓缓引了去,只是尚未来得及松了神色,眉间便又凝起了些烦扰,他不动声色地朝里头看了一眼,又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女儿。
这屏风是以上好的松木镂刻,边角镶玉,镂空处覆了极薄的丝白纱,远远瞧去松木陪翠玉,仿若一片葱茏山林,白纱蒙镂空,又似山涧清泉淌过,雾气氤氲,朦胧山色净,极是美妙。
当然,清王把这屏风放在这儿可不是为了让元先生父女赏什么景,这屏风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隔着屏风,全然不耽误瞅见屏风那边的景象。
只是到底是在镂空处覆了一层白纱,虽说轻薄可透,不耽误瞧见那边人的动作,不过细节处确实看不清晰的。
换句话说,细了的清王不愿让元姑娘多看,只让她看到他需要让她看到的便是。
元先生是清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熟知清王的心思,所以这镂空屏风的目的他一眼便知,只是元姑娘还看不透,瞅见这样美的屏风,尚未察觉什么不对,反而是轻笑夸了几句。
莺啭二三啼,娇娥妙语连珠,便将这屏风之妙处抒了个全数。
元先生看着还一副蕙质兰心模样的傻姑娘,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元福肥脸笑而不露神,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细声道,“元姑娘果然不愧是元先生之女,秀外慧中。”
夸完,元福便在元姑娘羞笑的反应中转头看向元先生道,“先生,我家殿下吩咐,请您一人进去便可。元姑娘与殿下男女有别,就先委屈元姑娘在这屏风外稍坐片刻了。”
元福的话都在元先生的意料之中,他地朝点点头,看了一眼元姑娘,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一口,抖了抖袖子与元福一道往里走去。
元姑娘这下可反应过来了,她一愣过后赶紧上前一步挡住了元福的去路,被元先生瞪了一眼后仍不愿推开,只朝元福礼貌一笑,柔声问道,“姒今与殿下自小一同长大的,向来没这些忌讳的。”
元姒今这话名义是是稳元福的,实际上可是隔着屏风看向里头坐在榻上的清王,只是元姒今如今还没有发觉清王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她话一出口,又被元先生严厉地瞪了一眼,可元姒今仍未停口,继续柔声忧色道,“可是殿下此次伤的严重了?无论如何,总要让姒今看一眼殿下才放心的。”
屏风里头,魏清墨这个时候也没心思看什么书了,他只噙着冷笑瞥着清王,隔岸观火似的且看他如何处置。
清王此时也是头疼,他阴恻恻地把魏清墨这幸灾乐祸的眼神瞪回去,还不忘捂了怀里小妞的耳朵,才沉声淡淡道,“本王无碍,不过此时本王不方便,姒今妹妹既然身为女子,便该回避些。”
元姒今听着清王的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在父亲的不悦目光中往回撤了一步,让元福带着元先生绕过了屏风。
刚一进了屏风,元先生便收到了清王投来的目光,一个颔首,算是尊敬,也算是赔罪。
元先生是个明白人,清王既然心意已决,他再任由女儿缠着也不好,便索性咬牙点了点头。
其实清王只是知会元先生一声的,元先生自清王年幼时便辅佐清王,也算是有半师之情了,清王总是会顾及着元先生的颜面。
不过,有些话为了元姒今好也该早说。
清王沉声,带了往日的淡淡威凌,对元姒今道,“还有一事,本王也该跟姒今妹妹说明,本王对妹妹一向守礼,只当兄妹之谊,是妹妹一向没顾忌才是。”
这话说得算是极重了,也是此时没有旁人清王才敢这般说。
元姒今一向心高气傲,这话一听便受不了了,巴掌大的小脸顿时灰白,眼泪一连串地就掉了下来,不可置信地隔了屏风看向清王,摇头哭颤道,“祁、祁哥哥,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魏清墨都觉得清王这话说重了,他也没了隔岸观火的闲散,放下了书,剜了清王一眼,嗓音清冷,低声道,“师兄这话太重了!她一个小姑娘你做什么!”
元先生这会儿脸色也不好,只是他明白何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想着如今清王话说重点,彻底断了女儿的念头才好,难受过了便过了。
一时间无人言语,清王也没有再理元姒今的意思,双方僵持着,空气凝冻成冰,压在众人的心头。
这般场景,军医在清王的跟前,直面清王身上的凌冽冷气,吓得他手颤盗汗,哪还有心思细细把脉,更是眉胆子这时候插嘴。
这样吵闹,清梨自然也无法继续安睡,她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仍是清王半敞的胸膛。
清梨这一动顿时便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魏清墨扫了一眼自家的小傻妹妹,着实不知道他这倒霉妹妹为何非得在这时候醒过来,只能翻个白眼朝元福递了个眼神儿去。
元福立马反应过来,赶紧悄声走到了屏风处,防止元姒今打击过大,闯进来胡闹。
而元先生看了一眼清王怀里的小人儿,清梨一直是面对清王睡的,元先生只能瞧见一个背影,看不到正脸。
清梨穿的是清王的常服,她的衣裳早被清王那个混蛋给霍霍干净了。
清王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简直是小孩错穿了大人的衣裳似的,加上那懒洋洋的小熊样,举止软憨迷糊,还有偶尔一两声带着睡意的糯叽叽的小奶音儿,短促的“嗯?”又来表达疑惑。
这短短几瞬已让元先生心里对清梨有了些许印象,他面容不知何色地看了清王一眼,目光带着些惊讶难信复杂。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清王居然好这一口!这小女娃……及笄了?
不过元先生的目光也是止乎于礼,清王的家世他不便插手,所以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清王瞅见元先生这目光就知道他肯定没想什么好事,脸色顿时讪黑下去,他赶紧瞪了一眼怀里的小妞,黑脸低声凶她,“老实点,有人在呢!”
有人?清梨这会儿迷糊还没过呢,脑袋发蒙,茫然地眨巴了带着雾气的眸子,从清王的怀里跪坐起来,圈了小手攥了个软绵绵的小拳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胡乱歪了歪小脑袋。
然后,小妞看到了元先生。
这可是个实打实的生面口,清梨脑袋一懵,小兔胆立马一缩,麻溜溜地缩到了清王的身后,然后软乎乎地朝元先生陷了陷酒窝,呲了小虎牙扯了一抹干巴巴的笑。
元先生是非分明,自然不会胡乱迁怒清梨,而且清梨小模样生的软糯娇憨,小脸看着稚嫩极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没长大的女娃娃。
元先生自然不会跟小怂兔一般计较,回了礼貌一笑,便抿茶去了。
这原本紧张凝重的气氛被不知情的小妞迷迷糊糊就给打破了,清王与魏清墨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许无奈。
至于屏风外头的元姒今,她隔了屏风,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原来清王怀里抱了个女孩!
连受打击,元姒今哪里能控得住自己的情绪,果然想直接闯过屏风,不过还是被肥元福给拦住了。
“祁哥哥你不让我关心你就是因为她吗?她算什么东西!我跟你自小一起长大,难道在你心里我不比这些乱七八糟的野女人重要吗?”
元姒今被元福钳制着过不去,只能朝清王哭喊,绝望愤怒,一时都口不择言了。
只是元姒今这话说得过分,清王一听见“野女人”三个字脸都黑了,眼底顿时滚了浓怒。
魏清墨更是直接撂了茶杯,脸色铁青,薄唇抿怒。
元先生听着心里也是一凉,只是不是为元姒今骂清梨而怒,他只是气女儿口不择言惹怒清王。
他恼火烦躁地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盯向了清梨。
清梨?她还真是一点都没有被骂了的愤怒感,她最大的感觉就是有点害怕,这姑娘发疯的嘶吼就好像要上来把她生撕了一般,好生可怕。
小妞十分没骨气地抓了清王的衣裳,怂溜溜地往他怀里拱了拱脑袋。
元先生正盯着清梨的反应,清梨听了元姒今声嘶力竭的哭喊时眼中的惊吓倒是不假。
这躲也躲得没什么弱柳扶风的美感,反而像只小蠢兔打洞,然后把脑袋藏了起来……
最后,也没换了清王的怜惜,反倒是得了清王一个嫌弃的白眼。
清梨这蠢乎乎的反应着实出乎元先生的意料,不过胜在一股子干净,眼睛、眼神,小脸、神色、动作,一举一动都是干净的。
元先生沉沉一叹,起身绕过了屏风,一脸严色,冷冷凌厉盯着元姒今,厉声怒斥,“浑说什么!这就是你的教养!你是想学市井之女泼妇骂街的那一套吗!你还有脸骂别人?你这言行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元先生生气起来声威并下也是厉害,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就好像一巴掌甩在了元姒今的脸上,一下就把她给吼住了。
元姒今在元先生严厉的目光中抽噎着噤了声,也停了挣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难受地委屈低泣。
眼见女儿安静了,元先生闭了闭眼,眉心紧蹙,又是一声沉叹。
清王也算是顾着元先生的颜面和算是自小相识的情分。
他见元姒今哭得伤心,怀里还有一只仰头眼巴巴地瞅着他等解释的小妞妞,便只能按了按额角,去了威冷,沉声温色道,“姒今妹妹,本王还是那句话,本王只当你是元叔家的妹妹,与本王亲妹无差。”
“这话从前本王与你说过许多遍,只是你从未听进去,是你非说既然本王尚无心上人,那你便仍有机会。”
“今日在这儿本王便告诉你,本王已有佳人,你再痴缠,恐真的会伤了我们自幼相识的情分。”
元姒今听着清王的话反而却哭得更是伤心,元先生见了,依旧是无奈一叹,摇头回了屏风里,眼不见为净。
其实这些话清王不止与元姒今说了许多遍,他还找元先生都说了不少遍,毕竟元姒今过分胡闹,伤在实处的是清王与元先生的君臣情谊。
只是元先生到底不能时时看顾内宅诸事,对于女儿只训斥过几句,那念头总是没有掐灭。
如今想来,元先生也是后悔莫及,该早早与女儿说清楚的。
清王看了一眼元先生,拍了拍怀里拽他让她别那么凶的小妞,极无奈地又缓了缓语气对元姒今道,“好了,今日事情说开了,此前种种便都算过了,日后本王还当你是本王的亲妹妹。”
清王的脾性在座的都很清楚,元姒今闹到这种地步,他还能说出这话可见他是极看重元先生的。
果然,元先生也是极明事理,朝清王拱手无声道了一谢,便厉目看向了元姒今,“好了姒儿,今儿爹跟殿下还有事相商,你先出去候着吧。”
清王的话已至此,再明了不过,元姒今一向明艳骄傲,也着实没脸再待下去,被元先生一说,哭着便跑了出去。
元先生看着元姒今的背影又轻声叹了口气。
清王连看都没往外看,他瞥了一眼怀里怂溜溜的小妞,忽然皱眉,他什么时候喜欢上这只小蠢兔的来着?他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只怂妞妞!
清王脸黑了黑,忽然一阵嫌弃。
不过下一刻,清梨水盈盈的眸子乌泱乌泱地看了上来,精灵澄澈,见底纯粹,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仿佛一阵甘泉入心,甜糯清灵。
清王一下就忘了刚刚的邪念,乐呵呵地抱了软溜溜的小奶兔,朝对面的元先生礼貌地抬了抬手,对怀里的小妞道,“梨梨,这位是元先生,本王最信任的先生,与本王和九温也算有半师之情。”
清梨顺着清王的手瞧了过去,这一次是正正经经地看元先生,没了之前的胆怯,晶晶亮的眸子眨巴着往元先生身上瞄了好几眼,澄澈的水眸里打着好奇的闪儿。
这光亮盈盈清澈,对上人也不让人生厌的。
小妞是真的好奇,幕僚先生这种人物清梨幼时在宫里只从大人的嘴里听到过,她是从来没正经见过的,如今见了,跟她想象的还差不许多呢。
儒雅温和,中年留口胡,见之觉亲切。
元先生一生见过许多人,不过想清梨这般纯粹……有点傻的娃娃他还真是头一回见,乍一看只觉这该是个小傻妞,不过再细瞧着眼睛,又觉得该是个聪明的小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