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韵顿了顿,轻声转移话题,“……不早了,快去上工吧。”
“可是我真的看见他了。”穆萍萍愁得围在林泉韵身边转,“他来我们这儿干嘛?不会想偷东西吧?我们可得把门锁好,像他那样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观点,无可厚非,林泉韵却不擅长认可他人莫须有的猜测,“快去吧,支书不是说还会来看我们工作吗?”
穆萍萍的注意力如钟摆,“……对对对,提醒我了,我可不能掉链子……”
声音随着她的走远而慢慢变轻,直至消失,下一瞬,穆萍萍忽地跑出来,惊讶道,“泉韵你割猪草了?!”
指尖顿了顿,林泉韵还没说话,穆萍萍又道,“水缸你也打好了!今天不是我打吗?你是不是记错自己打水的日子了?”
“……确实记错了,你快去上工吧。”
林泉韵逐渐习惯养猪场门口会出现一个削瘦沉默的身影。
有时她来得早,门被开着,池惊寒却不会直接进来,她开口让他进,他才会手脚麻利地抱着猪草进来。
每当这个时候,林泉韵总不合时宜地想起,穆萍萍说的话。
她说,得防备着他会进来偷东西。
可明明现实中的池惊寒,连进来养猪场,都需要人的首肯。
有时她出门耽搁一下,来得晚,便会在门口收获一个静静矗立着的身影。
温度越来越低,小雨凄厉阴冷,他身上总一层霜雨,连眼睫都是挂满了细碎的小水珠,湿漉漉的,他整个人却依旧好看得扎眼,似泡在水里清冷的银月。
林泉韵把水杯递给他,他接过。
等林泉韵从休息室里拿出馒头时,他不在了,在猪圈里看到他的身影。
天气越来越寒,他却仅穿件外套,薄薄一层,比纸片还单薄,袖口拉起,露出修长苍白的手臂,手在水缸里捞着葫芦瓢。
好像丝毫不觉得冷。
做完一切,林泉韵把馒头递给他,他无甚情绪地垂下头,接下,指尖相触的一刹那。
林泉韵呼吸一顿。
他的手削瘦而修长,掌背很大,骨节分明,无疑是双很好看的手,却很凉。
一点温度都没有。
但他好像没有没有任何感觉,垂着眼睑,接过馒头就想往走。
着急一瞬间蕴满心头,林泉韵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拉住他的手。
林泉韵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池惊寒脚步一顿,侧过身,顺着手腕,视线一寸一寸往上移,挪到她的脸上才停住。
视线似有重量,压得人呼吸不过来,对上他晦涩幽暗的眼神,林泉韵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放下他的手。
“……你这样会生病的。”
池惊寒眸色深,在不算明亮的清晨薄凉彻骨,如霜结的露。
林泉韵只听一句。
“那又怎样?”
他走后,林泉韵还迟迟回不了神,她从未见过如他一般,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
李燕疏下完工,在知青点找了找,又在门口等了下,太阳都落了山,依旧没见到李欣的身影。
村里就那么大,知青点又不在,她还能去哪里。
李燕疏心里担心,阖上门,就想出去找。
几个男知青互相望了一眼,连忙把李燕疏拉到个避嫌的地儿。
确认周围没人,你推我搡半天,最后将个平素里和李燕疏关系最好的知青一把推出来。
那知青一被推出来,看着李燕疏就面露难色,吞吞吐吐,“李、李哥……要不你还是别找了吧。”
李燕疏本就被他们弄得一脸莫名,又被他这话说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一皱眉,“为什么别找了?这么晚了,李欣一个女孩子在村里很不安全的。”
村里多得是打光棍的庄稼汉,女知青少有人敢单独出去。
说话的那知青被他一质问,更加支支吾吾,最后一推身边人,让他说。
李燕疏不知道他们玩得什么把戏,日头越来越晚了,天幕都成靛蓝色,李欣一个女孩子更危险,实在没有耐心。
知青见李燕疏要走,也顾不上推搡了,几个人忙七嘴八舌开口,“李哥,这几天,我们看见李欣去王国山家找他。”
“对,我就是想说这个……”
“她现在估计也在王国山家里……”
一个单身女知青,在这么晚,在别人家里。
这代表着什么,可想而知。
李燕疏脚步一顿,眼神税利,“有些话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
知青们对视了一眼,皆是叹了口气,“我们几个都是亲眼看到的,一直不敢和你说。但你要是一直被蒙在鼓里,我们也良心不安啊。”
他们又何尝不知道,李燕疏对李欣有意思,可这种事情,又怎么能藏着掖着。
那王国山可不是好惹的,万一,两个人发生冲突……
李燕疏半边脸掩在阴影里,看不出他的神情,只知道长久的静默后,他开口。
“这事就你们和我知道,不要和任何人说。否则……”
他话还没说完,几个知青连声表示,“我们知道的,不会说的……”
池咏青听到池惊寒起床的动静,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哥哥,你又要去养猪场找姐姐吗?”
自从哥哥去了养猪场,每次都会带馒头回来,他再也不用吃咬都咬不动的窝窝头了。
等了好几秒,就在池咏青以为哥哥忙着拿镰刀,没听到,池惊寒才慢半拍地“嗯”了声。
声音低沉,而且隐隐带着鼻音,在昏暗的屋子里被吞噬,失了痕迹。
池咏青听到自己有馒头吃了,当即欢呼一声,“又有馒头吃喽,哥哥你早点回来哦,我想吃热的……”
“……嗯。”
池惊寒推开木门,屋外的寒风就往他脸上刮,池惊寒却不觉得冷,相反觉得热,像踩在云上,晕乎乎的。
温度越来越低,林泉韵勉强走到养猪场,就看到池惊寒站在门口。
寒冬腊月的天,他却是一件单薄的黑色外套,那外套极薄,连夹层都没有,但是他却毫无感觉地垂眸站着,身后跟着一大捆猪草。
林泉韵快步走到门口,刚打开门,池惊寒就抱起猪草径直进了猪圈。
林泉韵只能把那句“你冷不冷”咽下。
他全无和她对话的意图。
割猪草是因为他想报答她。
挑水是为了和她换馒头。
除此以外,他和她并无任何关系,她依旧不知道他为何会在十年后自杀,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年代。
沮丧一点一点累积,林泉韵深呼吸一口气,把负面情绪压回去。
还好,她现在已经和他有了接触,比之前也算进步了不少。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做好了该做的一切,朝她走来。
林泉韵从柜子里拿出还热着的馒头,刚准备递给他,指尖却忽地一顿。
她看见,池惊寒的耳朵通红,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像雪地里的红灯笼。
分不清是冻的,还是不舒服……
“你是不是不舒服……”
话音刚落,他看过来,他不光耳朵红,而且脸颊也多了丝血色。
但气质却丝毫没有柔和半分,依旧凛冽寒凉,如锋利的刀刃。
没有半分能让她询问的余地。
林泉韵见状,只能将担心默默压下,看着他转身,往外走去,身影逐渐被风雨笼罩,成为一片雾色的黑。
还未收回目光,视线之中,那抹黑色背影脚步突兀地一顿,随后失去浑身力气般,径直倒下去。
池惊寒久违地梦到了池叹澜和徐婉雨,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毕竟时间能冲刷掉一切,哪怕他万般想记住,他们的模样也化成了模糊的斑点。
他无法说出,池叹澜脸上哪里有一颗痣,也无法说出,徐婉雨爱穿的红色波点裙到底有几颗纽扣,更无法说出,牵他们的手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留给他的太少了。
就算有,也都在颠沛流离中,不知所踪。
他不知道,池叹澜和徐婉雨会不会怪他,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他的遗忘,找不到回家的路,孤零零地飘荡在世间。
但是梦中的他却好像没这个烦恼,静静睡在清晨的阳光里,绿色的树荫透过红木玻璃洋洋洒洒地照进室内。
是一间儿童房,不算大,却收拾得很干净。窗下摆了盆茉莉花,小小的书桌上摊开本没有做完的数学奇思妙想百道题。
池叹澜老爱用这本书来考他。
很奇怪,他说不清楚他们的脸,却记得他们一起做了什么。
木门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茉莉花香被带出去的同时,进来个容貌秀丽,穿白色束腰连衣裙,蹑手蹑脚的女人,随后是个样貌英俊,个子高大的男人。
男人脚步有些重,引来前面女人回头,皱着脸“嘘”了声,男人立马学着她的样子,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
室内灿白的阳光因子静悄悄摇曳,茉莉花香卷着拖尾,落在床铺中间的男孩身上,他张着嘴,小口小口地呼吸着,脸有些红。
女人坐下探了下男孩的额头,忧虑道,“怎么办,烧还没退。”
男人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探了下,一脸严肃地得出结论,“对,烧还没退。”
“什么呀,我问怎么办……”
窸窸窣窣的声响里,清清淡淡的花香中,男孩无意识地踢了踢腿,晒得松软的被子被踢歪了少许,露出小半张脸,许是觉得冷,他的眼睫如特写般颤了颤。
这点动静没被忽视,女声如泉水般流入他的耳廓,是一声惊喜的“醒了啊”。
梦里与梦外两个世界重合。
梦里的他缓缓睁开眼,顺着徐婉雨的力道坐起来,尚且年幼,一脸稚嫩,不知愁苦,不惧未来,正皱着鼻子,嘟嘟嚷嚷道,“什么味道?好香。”
“是茉莉花香……”女声温柔又平静,暖洋洋,像可供停泊的港湾。
梦外的他,在排山倒海的酸涩和思念中想,原来,徐婉雨的声音是这样,他遗忘了的,母亲的声音。
下意识也跟着想撑起身子,和头痛欲裂一起出现的是道轻柔的女声。
“别动,你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