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韵顿了顿,虽然不太知道他为何会这样问,但是依旧回答了,“支书叫的,炊事班的岗位现在空出来了,他觉得我可以去。”
池惊寒听完,垂下眼睑,弯下身收拾掉在门口的草屑,像只是那么随口一问,刚刚的情绪波动只是她眼花。
他依旧冷漠防范。
林泉韵在心底叹了口气,将这事翻了篇。
清晨的雾气渐渐退散,一点橙黄的暖光斜着打过来,正好照在池惊寒的脸上。
许是对他的印象更多地停留在十年后的那个病弱阴僻数学家形象,林泉韵此时才发现这时的他虽然过分瘦弱,脸上却还有一点肉,和小孩一样。
“对了,小孩的身体怎么样?”
池惊寒指尖一顿,直起背脊,看了林泉韵一眼,又迅速地收回视线。
脑中却依旧留着女知青的样貌,她有双很漂亮的眼睛,眸色极其透亮,敛在卷长的睫羽下,似雪山之巅的积雪,一眼可以望到底,清冷安静,此刻却因为眼里的情绪,融化了积雪,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担心。
在这个他们被人人喊打的村里,竟有人记挂池咏青。
这种感觉极其陌生,池惊寒缓了几秒,才道,“……好多了。”
“那就好。”听闻此话,林泉韵明显地松了口气。
池惊寒虽然话少,不太爱理人的样子,干活却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收尾工作做完了。
临走之前,他脚步一顿,脑中荡过她那担心的双眼,侧过身子,语焉不详地来了句,“炊事班,不要去。”
在普世意义上,他的意见算不了什么,甚至本就不应该提出来。
池惊寒却看到,女知青愣了两秒,清晨的第一屡阳光出来了,照耀在她身上,暖光下的她笑弯了眼。
她长得不算好看,黑黑瘦瘦,厚重的刘海挡住她的半张脸,整个人除了那双眼睛,其他的完全貌不出众,却因为那丝笑意,整个人鲜活起来,她轻声道,“谢谢,我会考虑的。”
人与人之间本不相干,每人都独行在自己的海港,偶得他人相助,哪怕是一句口头提醒,也应心存感激之心。
视线触及到那抹笑意,池惊寒皱紧了眉头,别开眼。
“不过以后不用再来养猪场了。”
她的声音融化在阳光里,林泉韵看着池惊寒的背影,不知道他有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他明明听到了,却没有应。
池咏青经过这次生病,自觉自己成熟了不少,有义务为哥哥分担家事。
池惊寒推开门进来,池咏青立马抱紧手里的扫把,哒哒哒几步跑到池惊寒跟前,扬着小脸,求夸奖,“哥哥,你看我扫了地,是不是很厉害?”
池惊寒看了池咏青一眼,小孩还没扫把杆高,却像模像样地拿着扫把在地上扒拉,他顿了顿,“嗯”了声。
池咏青一愣,没想到哥哥真会搭理他,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从这边扫到那边。
还没扫完地,见池惊寒拿了锄头,池咏青忙丢了扫把,追着跑出去,“哥哥,你要出去找姐姐吗?”
自从池咏青知道,工分是林泉借的,一旦池惊寒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问一声。
“不去。”
池咏青明显有些失望,扫把也没力气扫了,无精打采地随意扒拉两下,“我还想让哥哥帮我和姐姐道谢的,姐姐她救了我,我好想好好感谢姐姐……”
小孩的声音稚嫩又琐碎,划破空气,漾进池惊寒的耳朵里。
他能跑能跳,叽叽喳喳的,像一只活泼幼小的雏鸟,和前几天躺着床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衬得前几天像是一场梦,可是又分明不是,一切都那么真实。
真实到直到这个瞬间,才体会到一点迟来的后怕。
他害怕亲人的离世。
他害怕池咏青也离开他。
他害怕世界上只剩他一人。
他有万千种害怕,关在心底,只在偶然的瞬间,破笼而出,让他夜不能寐。
耳边,池咏青还在不停地嘀嘀咕咕,屋子里因为他的声音有了些许的生气。
就是女知青别有所图,她也确实救了池咏青。
池惊寒拉直唇线,放了锄头,交代一句,“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待着。”
“哥哥,你突然去哪里啊……”
支书家在整个村子的村口,刚刚新修了猪圈和牛栏,大得离谱,甚至比一些村民屋子还大。
支书从屋里走出来,见池惊寒目光落在猪圈处,忙催促道,“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池惊寒收回目光,跟着支书进来。
刚进屋,支书立马把门栓上,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池惊寒抬起眼睑,他背对着光线,整个人困在阴影里,眼眸极其黑,沉郁得化都化不开,气质又深重阴冷,和支书对视,“你为什么叫林泉韵去炊事班?”
支书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这事来的,皱紧了眉头,反问道,“你和林泉韵什么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你为她出头?
支书恨得咬牙,刚想开口,就听池惊寒声音寡淡,态度却坚决,“但是,你找任何人都可以,唯独她不行。”
之前的账本都是他帮做的,不能太得罪他,支书硬生生将愤恨吞了下去,缓了口气,“好了,我不叫她行了吧,你先回去,以后少来我这儿。”
听闻他这么说,池惊寒才收了视线,重新垂下眼睑,又恢复那么个不声不响的模样。
却没发现,他转身走时,支书阴冷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还没等林泉韵上完工,去找支书说,她愿意去炊事班。
支书先一步找到养猪场,笑容亲切道,“我听说你们工作认真,不过一直没机会过来看看,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他边走边看,养猪场就穆萍萍和林泉韵两个人,这里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猪也养得好,长得白白胖胖,能吃能睡的,他找了半天,也只提了几句微不足道的菜刀不要放地上,小心伤到人;水缸里的水要打满……
支书脸色不愉,转头的瞬间,却又完全看不见痕迹,温和道,
“泉韵,昨天我不是问你要不要去炊事班……”
支书的话还没说完,穆萍萍连忙撞了撞林泉蕴,让她快答应。
却没想到支书话音一转,“我们充分考虑了你的工作情况,一致认为你这种优秀人才更应该留在养猪场发光发热,为农场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支书走后,穆萍萍才刚刚从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的震撼中回神,“怎么就还不让你去了呢?昨天不是说好的吗?!”
本来也不是非去不可,林泉韵无意深究,轻声道,“这样也挺好,我习惯养猪场了。”
炊事班清闲,但是人多眼杂,不似养猪场,她还可以在这里练舞。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她一贯懂。
换岗的事情没了下文,穆萍萍纳闷一下,也就随它去了。
既然换岗的事泡汤,林泉韵便要继续在养猪场上工。
清晨的霜露重,她往养猪场走,临了又忽地改变方向。
虽然她已经和池惊寒说了,她要去炊事班,他不用再来这边了。
但想到他沉默的背影,也不知他有没有真的听进去,林泉韵还是在食堂买了白面馒头。
馒头刚出炉,捂在手里热乎乎的,林泉韵踏着灰蒙的天色往养猪场走。
到了地,没见池惊寒的身影,林泉韵慢慢收回视线。
这样也好。
本就没有让他报答的意思。
将馒头放好,她慢慢地踮起脚尖,一个人静静地练起舞来。
池惊寒过来时,就看到这么副景象。
身姿轻巧单薄的少女轻轻地踮起脚尖,单腿往外撤,修长的指尖掐成兰花状。
动作不算复杂,一举一动却极含古韵,像清晨颤动的朝露,又像是蜻蜓点水的瞬间,轻轻柔柔,却涟漪四起。
林泉韵一练舞就容易忘时间,待到一首毕,缓了缓呼吸,才发现池惊寒在门口站了良久,霜露凝在他鸦黑的眼睫上,晶莹剔透。
似一座极其好看的冰雕。
四目相对,池惊寒立马垂下眼睑。
林泉韵打开门,他抱着猪草进来,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下意识往猪圈钻。
农场的早晨寒气直往骨髓里钻,林泉韵叫停了他,倒了杯热水,轻声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我要去炊事班吗?”
池惊寒没说话,只沉默着接过水杯。
指尖一触即逝,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林泉韵却依旧忍不住一抖。
他的手极其寒凉,一点温度都没有,不知道他在门口等了多久。
林泉韵指了指自己,“你可以叫我,我听得到,这样你就不用一直在门口等。”
池惊寒低下头,长长的眼睫垂着,没说话,露出的下巴是冷调的白。
如玉砌般冰冷,似是宁愿在寒天里多站会儿,都不想和她多接触。
林泉韵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早上买的白面馒头,说了句,“在这儿等我一下。”
待到她出来时,门口已经不见池惊寒的身影了,林泉韵往猪圈里走,果然见他像昨日一样,正在搬猪草。
他的袖口被卷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白皙的手臂,他很瘦,骨骼分明,手臂上却有很明显的肌肉线条。
林泉韵上前一步,手掌摊开,只见上面赫然是一个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还热乎着,冉冉升起的热气,模糊了池惊寒的眼,他顺着馒头往前看,是一只素白的手,指节莹润,指骨修长,一点伤口都没有,只有些微薄薄的茧。
和他完全不同的手。
许是见他迟迟未动,那手越过两人之间的间隙,把馒头放到池惊寒的手里。
馒头松松软软,指头像被棉花吸住了似的往下陷,他无意识地捏了两下。
不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池惊寒缓缓抬起头,视线放在女知青身上。
林泉韵知道他戒备心强,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站在个大水缸前,指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缸,
“不是免费给你的,你每天帮我把这个水缸挑满。”
“等价交换,我给你馒头。”
养猪场用水大,猪圈里每天要冲洗,她和穆萍萍两个人换着挑水,每次都累得够呛。
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她想用他的劳动换她的馒头。
松了口气的同时,池惊寒情不自禁捏紧馒头。
触感松软,熟悉又陌生,九岁之前,他顿顿能吃到,不把它当什么稀罕之物,它是本上一支笔,手边一杯水,饭后一壶茶,正常且寻常。
却怎么都没想到,九岁之后,他失去了这寻常的一切。
直到现在才再次感受到。
他帮她劳动,她给他馒头。
这不算个亏本的买卖,只是挑水而已,就能赚馒头。
思虑一瞬间,他做好决定。
“……好,不能抵账。”
声音如切冰碎玉,从嗓间滚落。
“可以。”
池惊寒虽然话少,但是干活真的很利索,太阳上升到半空,驱散雾气,他便已然将水缸打满。
日头璀璨夺目,融金般灿烂热烈,他却晦暗阴郁,逆着光线,拿着她给的馒头,往外走去。
林泉韵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成为一个小点,彻底失了踪迹。
刚迈步往养猪场走,穆萍萍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养猪场,疑惑道,“我是眼花了吗?我怎么看到池惊寒刚从我们这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小天使们,因为你们在,我才有继续往下的动力和勇气,啾咪!感谢在2023-11-09 21:19:11~2023-11-10 23:5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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