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透了的玉米饼被放在桌上,林泉韵躺在床上,望着挂着一轮月亮的天,难以言喻的懊恼与丧气呛满心间。
她有预想到和池惊寒接触不会是项简单的事,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困难。
少年冷冰冰的拒绝态度像盆凉水浇在她身上。
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明明她只是觉得,不能让他饿肚子,没有别的坏心思。
可他会怎么觉得。
估计觉得她莫名其妙又别有所图吧。
婆婆看见到她放在桌上的玉米饼,走进屋内,“还要吗?不要我老婆子就拿了。”
林泉韵直起身,轻声道,“不要了,婆婆您吃吧。”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她们逐渐知道婆婆无儿无女,因为年迈,也没有劳动能力,平日里她们都会在食堂买些东西带过来给婆婆。
又想起最近降温,霜露潮得厉害,林泉韵补充道,“屋里的水,我们去打,您就别去了。”
婆婆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也没应,快步拿了桌子上的饼子,出了门。
也算是没有浪费,林泉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重新躺下身,拉过被子盖在脸上。
与人交往真是世间最大的学问,比她学过的任何舞蹈任何技巧都难。
每个人有不一样的成长经历,不一样的立场,也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想法。
完全不一样的人,强行对撞也只会粉身碎骨。
还好,池惊寒的自杀发生在十年后,她还有时间,有机会。
池惊寒攥着窝窝头,走到屋外。
月光清凌凌地越过破窗,洒满屋内。
又是不同寻常的安静。
池咏青耳朵尖,又没有别人陪,总爱竖起耳朵听他的脚步声,他一回来,就会一蹦一跳地过来找他。
这几日却完全没动静。
池惊寒脚步不自觉地变缓,轻轻地推开门,吱呀声划破安静的长夜,踩进屋内的泥土地面,每一步都沙沙作响,饶在人耳朵里,感受鲜明,视线之内是一小团隆起的被子。
不声不响,仿佛完全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池惊寒心跳不自觉有些快,上前几步,“池咏青……”
依旧没有任何应答。
不好的预感一瞬间占满心间,池惊寒打开被子,热气铺面,池咏青一张脸通红,满脑门的汗,把稻草枕头打得透湿。指尖放在他的鼻尖下,呼吸灼热,全无半点凉意。
收回手才发现,指尖竟然在不自觉地在抖。
熟悉的记忆翻腾而上,池叹澜去世前也是这样。
寒冬腊月,衣不裹体,明明是那么严寒的天气,他却说着自己热,热得眼前都是一圈白雾,连他们的样子都看不清,只摸索着抓住他们的手,交代他们,带着池咏青,好好活下去。
雪格外大,池叹澜的手却格外热,指腹粗糙,刮得他脸颊生疼,说话声断断续续地连绵一片苍茫的白汽,混混沌沌地进了他的脑海。
他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这世界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却不想违背池叹澜的话。
他不愿将那称为遗言。
那天晚上的月亮格外凄清,惨白的一轮,深秋和初冬交界的节点,霜露比往日早了两个小时凝结在草扎的夜,打湿池惊寒的裤脚,湿哒哒地粘在他的腿上。
池惊寒扣响池伟州的门,咚咚咚的敲门上激起几声狂躁的狗吠,又是几声骂骂咧咧的抱怨。
西侧屋子亮了。
罗小燕披着件衣服,满脸不耐地推门,“谁啊?大半夜不睡觉叫什么门?着急投胎啊?”
“……是我。”池惊寒的额发被打得透湿,连眼睫都蒸腾着水汽,结成一缕一缕的,他顾不上喘息,“我、我想要上个月的工分。”
罗小燕睡意一下被惊醒了,眼珠子一瞪,“工分,什么工分?住了我的屋子,还敢要工分!”
听到动静的池伟州拖鞋都没穿,匆匆出来,拦住她,“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我们那猪圈空着也是空着,给小池住还收什么工分,都是一家人。”
罗小燕可听不得自家男人向着这两个便宜亲戚,一把搡开他的手,嚷开,“什么猪圈,我说是屋子就是屋子!他住了我的屋子,还想要工分,要工分没有,屋子我也不给住了!”
尖利的女声划破漫漫长夜,村里的灯一盏一盏亮了,一家女人蓬头垢面地推门出来,叉着腰,“大晚上的,你们不睡我还得睡,发瘟去别处发去。”
“关你什么事?”罗小燕见不得这家女人,“天天和汉子拉拉扯扯,也不知道害臊,就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是寡妇门前汉子多。”
“你个疯疯婆娘怎么说话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当即扑过来,就和罗小燕扭打起来。
于是喧嚣充斥凉夜,不知夜半几时才堪堪平息。
那晚的冲突,林泉韵滞后了一个白天才知道,她练完基本功,踩着苍穹之上灿烂安静的星辰,往屋子里走去。
刚到屋子,穆萍萍拉过她的手,一脸唏嘘道,“泉韵,我和你说,就那个池惊寒昨天大半夜的上门闹着要工分。”
熟悉的名字,林泉韵动作一顿,看向她,“池惊寒……要工分?”
“对。”穆萍萍眉飞色舞的,“就是工分,他不是住他伯伯伯母的屋子嘛,给点工分怎么了,他还找他伯伯伯母要着非要还给他,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白眼狼一个。”
记忆顺着她的话缓缓往前拉,那天她送池咏青,只远远地,看了他的家一眼。
塌了半天的屋子,荒秃秃地矗立在地面上,一扇破窗,风一吹就哐哐作响,随时都能倒塌。
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她少见这么破旧的屋子,因此在记忆里留下不算轻的印象。
穆萍萍对池惊寒的批判还在耳边回荡,林泉韵垂了垂眼睑,轻声道,“那屋子很破的,不合适住人。”
她甚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声音也轻,近乎于喃喃自语,穆萍萍的话出了嘴,才将将反应过来,“啊……什、什么,那屋子很破?”
林泉韵慢慢点头。
穆萍萍看她神色,有些摸不清她的态度,话语中也带了几分试探和犹疑,“很破吗……他伯母好像要他每个月都把工分给她。很破的话,这么多工分也不至于,更何况都是亲戚,空着也是空着,给住一下怎么了,你说是不是?”
截然不同的态度。
如果一个人被认定是错的,那他做的任何事情是不是都是错的。
池惊寒眼前的世界是不是现实又直白的剖面。
和她完全不一样的剖面。
林泉韵缓慢地眨了眨眼,轻声道,“是的吧。”
穆萍萍松了口气,转而道,“他亲戚太贪心了吧,他的工分进了他伯母的口袋,哪里拿得回来?要说还是得怪村里,为什么要把他的工分都给他亲戚,现在人家要用,还没有……”
要用,却没有。
短短几个字,围绕着林泉韵的脑海里,她静静地思索着,直到穆萍萍叫才回了神。
那晚的天格外黑,也格外安静,一点狗吠都没有。
林泉韵抓住记忆的线索,小心翼翼往池咏青家走,一路上只听见草叶轻轻摩挲脚踝的声响。
记忆本就薄弱,夜色又过于浓稠,待到林泉韵停住脚步,周遭已是一片雾似的黑,连月亮都没有,只隐隐窥见前方有一盏灯火,萤火虫似的薄弱的一点。
不知道池惊寒家,在何处。
林泉韵犹豫两秒,顺着光亮慢慢往前,踩碎落叶声安安静静地涤荡在夜色中。
却在下一次落步时,触及眼前的一幕,悄无声息地收住脚步。
无月的夜,只有一点朦胧的灯火,从窗捎出,一片圆弧般柔和的光线,又在触及到跪在紧闭的门前那人时无声地裂成光影碎片。
那人削瘦单薄,背脊拉出明显的骨突痕迹,低着头,碎发半遮额头,神情晦涩难辨,屋内是明亮的火光,他却在明与暗的交界点,跪成静默的磐石。
林泉韵呼吸不自觉地顿住。
谁能想到未来那个响彻中国的数学家,竟跪在这个地方。
折了浑身傲骨。
没有人能帮他吗?
应该没有吧,在村里,他自身都难保,又有谁能向他伸出援手。
他能依靠谁?
忽地一阵风,阵阵杂音响彻这安静的天地间,乍然之下,像极了屋内有人起身。
池惊寒猛地抬起头,那点火光汇聚他的眼,似希望的火种,又似逼尽燃点的灰烬。
橙黄的,炙热的。
屋内真有人起身,踢踏声从轻到重,一声一声入耳。
只是,却不是打开门,而是“咔嚓”一声灭了灯。
灭了天地最后一丝光亮。
像是谁也不记得门口跪了个池惊寒。
抑或是记得,却不在乎。
那瞬间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不知何时出来了一点残月,断断续续照亮池惊寒的侧脸。
他看着漆黑的、再无半点动静的屋内,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
像麻木,又像死了心。
而后缓缓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脚步极拖拉地向前方的破屋子踱去。
月色下,一人,一屋,一路,画面静滞,色调暗沉。
明明林泉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在这个瞬间,也跟着嗓间发紧,鼻腔发涩。
好像同样孤立无援。
同样万念俱灰。
不过半晌,木门又被推开,池惊寒扛着锄头,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
所有人都陷入睡梦之中,他一个人在田间,借着月色,翻着土地。
一下又一下。
不知疲倦。
无人知道,那间屋子里,池咏青烧得有进气没出气。
生命只剩倒计时,一帧一帧地流逝,随时截至。
他却无能无力,别无他法。
他从来握不住什么,也从不被命运高抬贵手。
池叹澜也是,徐婉雨也是,池咏青更是,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他却一直在,不应该在却还在。
霜露慢慢从水汽化为晶莹的水珠,世间一片透白,他的指尖早被冻得失去知觉,红肿一片。
池惊寒无知无觉地低头看了两秒,像不是看自己的手,俯身拿了衣服,刚拿到半空,一卷卷得紧紧的纸票从衣服口袋里掉出来。
“啪——”地一声。
激起一点点扬尘,他顿了几秒,弯腰捡起,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纸票是温热的,像一直被人攥在手里一样。
纸票被他一碰,往外摊开,依稀看到“——工分”。
是工分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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