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玉米饼,和夜空中寂静汹涌闪耀的星星一起成了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点。
林泉韵躺在板床上,静静地感受着。困惑依旧存在于脑海,却不似之前那么毫无头绪,她看到一条可通之径,横亘在眼前,久违地,体会到盼头。
盼头是个很神奇的事物,让她充满了干劲与兴奋。
以至于夜半鸣蝉渐弱,万籁俱寂之时,她才压下期待,堪堪闭眼。
许是昨夜睡得实在太晚,暖洋洋的阳光跳过窗面,捎在她脸上,触感毛茸茸的。
林泉韵揉了揉眼,坐起了身,下一瞬,房门突然被推开,穆萍萍进来催促道:“时间不早了,你起来……没……”
声音突兀愣然,像是遭受到极大的冲击。
“你你……你是林……”
还残留的睡意在这个瞬间全部溃散,林泉韵抓起被子挡住自己的脸,半晌才声音顺着被子缝隙传出来,“……你在外面等我……马上出来……”
穆萍萍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神智恍惚的,“好、好……”
去往养猪场的路上,穆萍萍时不时偷看林泉韵几眼,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回。
天知道,她早上看到泉韵床上的女生时,简直不敢相信。
那女生一身纯白睡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五官精巧秀致,皮肤白得像外国的油画,没有一点瑕疵,眼睫又长又密,还带了点惺忪的困意,乌黑的长发微微凌乱,散落下来,挡住单薄的肩膀。
好看得不像真人。
那个瞬间,穆萍萍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再看眼前的林泉韵,土土黑黑,和早上的女生完全两模两样,一个是天上的画中仙,一个是地上的尘世土,不能比。
不过莫名的,她还是觉得,泉韵其实应该很漂亮,比上次那个麻花辫女知青好看很多倍的漂亮。
林泉韵顶着穆萍萍的目光,几不可闻地收紧呼吸。
金秋农场这个地方,任何一次无意的疏忽,都会带来她完全不想承担的后果。
不管是她一时大意,让自己的长相暴露在视野之下,还是别的,都让她心跳不自觉的收缩,甚至产生恐慌之感。
还好穆萍萍不知道什么原因收回视线,这个事被短暂地翻篇,林泉韵也有喘息的余地,松开湿濡的掌心。
她们接着往养猪场走去,路过那片土地,可能是时间比之前的都晚,橙黄搁在天地,田地间已经有不少村民,池惊寒却也是里面最显眼的一个。
最高最瘦,也最沉默。
明明是明亮的清晨,他却是缄默的黄昏。
步伐错落,空间流转的间隙,林泉韵的目光越过树荫下碎片的阳光,往下移,那里的草地上丢了件衣服。
她很眼熟,因为昨晚,她就将玉米饼藏在这件衣服里。
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
尽管知道池惊寒和她的重来有关,林泉韵却不敢贸然行动。
她压抑住自己的急切,若有若无地,打探和池惊寒相关的所有。
这却是个很困难的事。
在村里,无人可以说出池惊寒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人相处得怎么样,喜欢干什么,却能很准确地说出他犯了什么错,他有多不好,他应该被怎样对待。
这很荒诞,因为他们不是基于性格而去客观评价,而是认定错误后去评判一个人的所有。
因此,林泉韵只能最表里地知道池惊寒的一切。
人生如果按季节划分,那么九岁之前,他身处灿烂热烈的春季,父亲池叹澜是首都大学数学系教授,母亲徐婉雨是首都歌舞团的剧作家,他是艺术与理智碰撞而来的爱的结晶。
九岁之后酷暑到来,秩序分崩离析,漫长的流离截止于池惊寒十四岁,那一年,他父母不堪□□,双双身亡。
而后是萧瑟的秋季,他和一岁的弟弟池咏青流落到金秋农场,吃不饱,做最多的活,直到现在。
谁也不知道他带着刚一岁的弟弟怎么生活下来的,正如谁也不知道他会在未来成为那么厉害的数学家,更不知道他会在正盛名之时,选择自杀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的一生仿佛是歌剧院上演的跌宕起伏的戏码,充满冲突与戏剧性,让人难以一窥他真正的内里。
因此,林泉韵迟迟找不到适合的方式和他接触,她不算是个善于与人交际的人,尤其是池惊寒这种她从未接触过的对象。
穆萍萍却渐渐和知青点那边的知青熟悉起来,有时还会拉着她去食堂,找他们一起吃饭。
她们逐渐知道,麻花辫女知青叫李欣,长相漂亮,家里环境又好,父母都是钢铁厂的职工,本身就有高傲的资本。
更别说,不仅李燕疏对她有意思,还有个村里的人也在追求她。
穆萍萍吃下一口饭,看着姗姗来迟的李欣,眼红地嘀咕着,“我们都累了一上午,她才过来,长得漂亮可真好啊……”
虽然都是知青,但知青也不是都享受同一待遇。
像李欣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再慢悠悠过来吃完午餐,下午再去村里帮忙写写材料。
不像她们每天累死累活地喂猪,不舒服了连请假都不准。
“不过,”穆萍萍眼珠一转,看向林泉韵,悄咪咪道,“我觉得泉韵你可比她好看多了,这些男的真是没眼光。”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见到那个女生残留影响,穆萍萍越看越觉得泉韵其实挺漂亮。
她安安静静地敛眸坐着,细白的指尖握着个瓷勺,头发扎起,垂在修长的颈脖间。那截脖子细而白,天鹅似的,背也薄,骨骼细致小巧,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出尘气质。
林泉韵指尖几不可闻地收紧,眼睑沉默地往下垂。
她不知道穆萍萍为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话语落地之间,李欣朝她们走过来,穆萍萍连忙扭过头,咳嗽两声,又掩耳盗铃地竖起耳朵。
李欣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泉韵,“你穿的鞋还有吗?我体寒,要穿这种,我可以拿我纳的千层底布鞋和你换。”
穆萍萍跟着李欣的话看向泉韵的鞋,登时才发现她穿得是白底条绒鞋。
暗道,不愧是首都来的,穿得都是这种稀罕玩意儿,马上又被李欣的理所当然态度吓得目瞪口呆。
村里物资紧缺,只有娶媳妇儿的时候才能托人帮去大城市买一双白底条绒鞋让新媳妇穿,那可是顶长脸的事,和家家户户都纳的千层底布鞋不能比,这怎么能拿来换?
她赶忙想撞林泉韵,让她好好考虑。
还没撞到,林泉韵已然开口,神色柔软抱歉,“我只有一双,如果你不着急的话,探亲的时候我捎回来,可以吗?”
李欣拧了拧眉,“不想给算了,我自己也能换到。”
话落,她转身就走。
穆萍萍看着李欣的背影,茫然地回头喃喃道,“……泉韵,你是不是得罪她了?”
别人的态度非己力能干涉,她但求无愧于心,林泉韵收回视线,慢慢地摇了摇头。
李欣饭都没吃,气呼呼地走了。
这新来的知青真当自己了不起啊,不就有双条绒鞋吗?还给她捎,她用得着她捎吗?
她含着怒气,快步往知青点走,“啪啪啪”几下拍响了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李燕疏出现在门口,他穿了件洗得褪色的蓝色衬衣,虽旧但干净,个高,人也板正,穿衬衣的样子好看俊朗,李欣气不由得消了点。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李燕疏今天没去食堂吃饭,食堂吃饭是要从工分里扣钱的,工分本就不多,他每个月还得往家里寄不少。
平日里只偶尔去食堂里吃两顿,更多吃的是家里带来的咸菜。
李欣没管他的话,理所当然地一扬下巴,“我想要白底条绒鞋,你帮我找过来,我要穿。”
“这……”李燕疏家祖上三代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又穷嘴又多,他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自己那点的工分全部都给他们寄回去了。
哪里有钱给她找白底条绒鞋。
李欣看他为难的样子,不由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啊!我找别人去……”
吃过饭,林泉韵照例买了玉米饼,在暑气将散,寒气将升之时,又悄悄地来到那片土地,世界成寂静的靛蓝色,田地旷远且一望无际,却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平常这个时候,池惊寒都会在地里劳动。
而她便会偷偷把玉米饼放进他的衣服里。
这现在却诡异地,不见他。
手里的玉米饼如烫手山芋,林泉韵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为何不在田地里,是知道这是她给的玉米饼,不想接受吗?
还是说有别的事耽搁了?
抑或是其实之前的玉米饼也不是被他拿去的?
问题一个又一个出现在脑海里里。
得知池惊寒和她的重来有关的兴奋雀跃褪去,这些时日一直似有若无的踌躇迷茫在此刻占据上风。
池惊寒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隔雾看花,她的未来和他息息相关,她却完全不了解他。
这些天,她除了放玉米饼和一些最表层的信息外,别的一无所获。
甚至连放玉米饼都是偷偷的。
他和她依旧是陌生人,甚至因为上次那事,可能对她,还颇有防备。
停滞不前的烦闷和一轮残月一起升至半空,到处是碎片的银箔,遍洒大地,依旧没有池惊寒的身影。
林泉韵捏着逐渐失去热度的玉米饼,挫败地耷了肩膀,转过身。
却倏忽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一时惊吓之下,林泉韵登时往后退了几步,干枯的树枝被踩断,在安静的夜晚清脆的“咔嚓”几声连响,又很快被深重的夜色吞噬,失了所有踪迹。
一片让人气短的静谧。
少年面庞精致,额前碎发湿润,遮挡住几分眉眼,神色冷漠孤僻。眼睑半垂,视线从她脸上,一寸一寸往下移,林泉韵呼吸下意识收紧,直到他停住。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的指尖处,正抓着一个玉米饼。
林泉韵猛地反应过来,立马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玉米饼藏在身后。
一段极为安静又极为漫长的延长线,实际上也就几秒,他缓缓抬起鸦黑的眼睫,慢慢道,“拿出来。”
气息极为冷清,却莫名让人喘不过气来。
林泉韵不敢抬头,指尖发白地拿出玉米饼,还带着热气的玉米饼横亘在两人视线中间,成了明晃晃的罪证,她试图解释,“我只是怕你……”
话还未说完,被池惊寒打断,他的眼神阴沉凛冽,凝着她,一字一顿警告道,“不要再做自以为是的蠢事。”
“不管你想得到什么,在我这里,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评论的宝们,但是本人i值满分,不知道怎么回复宝们,只能在这里给评论的宝们哐哐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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