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去农场报道,穆萍萍心里惦记着要去早点给支书留个好印象,给她分个好活计,公鸡刚打鸣就爬起来了。
“啊——好困啊……”
穆萍萍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就看见林泉韵背对着她坐在桌前。
一身单薄的白色睡裙,乌黑亮丽的长发垂下来,半挡瘦弱的肩膀,露出的小半张脸线条柔和,眼睫卷翘似两把小扇子,正安静地垂下来。
露在睡裙外的肌肤无不莹白细腻,像嫩滑的牛奶,特别是脚踝那截骨线,纤细亭匀,细瘦得一折快要断。
许是听到她发出来的动静,林泉韵回过头。
依旧黑框眼镜,配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分明就是个土土的小黑妹。
和漂亮没什么关系,穆萍萍纳闷一瞬。
刚刚她竟然觉得林泉韵很漂亮,而且不是普通的漂亮,是那种很出挑,和她们有壁的漂亮。
穆萍萍打算好了,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地平线刚升起一片雾般的曙白,昨天带她们进村的那人敲响她们的窗,让她们开门。
开了门,他匆匆交代句:“这是新来的知青。你们先别着急去村里,等她收拾好,一起去。”
穆萍萍呆了两秒,一脸错愕地看着他说完就走,留下个黑黑瘦瘦的女生。
白起这么早,屋子本就小,还得分给别人。
穆萍萍一肚子委屈,但大家都是知青,理应相互照顾,她只好压下情绪,走过去接过新知青的包裹,边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穆萍萍,她是林泉韵。”
“哦,我叫陈倩。”新知青也不客气,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把包裹都给穆萍萍,自己倒是两手空空地,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
紧随其后的林泉韵想帮忙,被穆萍萍一屁股挤走。
进了屋子,陈倩抱着胸,一脸挑剔地打量完,又用很微妙的眼神看着她们,“你们……就住这种地方?身上没生虱子?”
她行李重,穆萍萍拎得气还没喘过来,下意识跟着看了自己一遍,看完才反应过来,当即怒道,“没有!就算有你不也得住吗!”
陈倩这时又不讲话,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也没收拾行李,就往外走去。
她一走,穆萍萍立马爆发了,“什么人啊,帮她拿东西,自己什么都不拿,谢谢还没一声。我们住这里怎么了,瞧不起谁呢!她不也要住这里,谁比谁高贵,真是!”
穆萍萍气得鼻子都歪了,拉着林泉韵往外走,“泉韵,我们不理她,去食堂吃饭去。”
食堂……
会遇到李燕疏吗?
她要和他说明这一切,需求他的帮助吗?
他会相信吗?
林泉韵犹豫两秒,点头应了。
食堂里人不算多,有稀饭和白面馒头,二选一。
选好餐,林泉韵却没什么食欲,十年后的她食量小,一贯不怎么吃中饭,更何况脑子思绪万千。
如果等会儿见到李燕疏,她要怎么和他说呢。
知青岁月里,一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她和李燕疏之间的交集只是知道对方的名字。
尽管李燕疏说,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喜欢她。
但是她从未与知青岁月的李燕疏交流过。
这个时候,贸然和他说,合适吗?
和林泉韵的温吞迟缓不一样,穆萍萍等陈倩等了一上午,刚坐下就着咸菜,呼哧呼哧地喝了一大口稀饭,立马她呸了几声,嫌弃道,“呸呸……怎么里面都是石子,这可怎么吃?
林泉韵收回杂乱的思绪,往她碗里看去,一碗稀饭清汤寡水,米粒没有几颗,石子倒是不少,顿了半秒,把自己跟前的盘子推过去,轻声问:“吃馒头吗?”
馒头就一个,给自己吃了,泉韵不就没有了,穆萍萍咬着嘴唇,没好意思点头。
食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人声,她们俩被声音吸引,往门口看去。
正是一大群刚刚劳动完的知青,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视线碰触到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泉韵细长的指尖陡然间收紧。
李燕疏……
李燕疏从知青队伍脱离而来,走到她们面前,“你们好,是新来的知青吗?我是李燕疏,我也是知青,只不过比你们来得久一点,你们生活上遇到什么难题,可以随时找我。”
和那群嗮得像黑鬼的知青相比,他格外出挑,身材高大修长,长相斯文英俊,态度又来得亲切,显然很适应这种场合。
穆萍萍一时耳热,忙掩着不知道有没有沾米浆的嘴,拉了拉林泉韵,示意她快接话。
机会如拖着甩尾的银流星,划破寂静的黑夜中,不知道是希望的光芒还是爆裂的火种。
林泉韵指尖收紧,脑子一片空白,唯有那句“可以借一步说话吗”坠在嘴边,喉咙发紧,随时要落地。
下一瞬,一位女知青走到李燕疏身侧,不耐道,“好了没?”
她肤色白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耷拉在胸前,穿得也体面干净,虽态度不算好,但是看她这副长相,又不自觉气短。
李燕疏对她这种态度,也只是抱歉的笑了笑。
于是三言两语,整场对话便已结束,机会转瞬即逝,林泉韵看着他们的背影,后悔似云烟,极轻又极淡的席卷心里。
穆萍萍忍不住扒拉自己的麻花辫,和刚刚那位女知青不一样,她的发质差还黄,好好的麻花辫像两条扎起来的杂草,长得漂亮可真好啊,她心里嘀咕道。
视线随意扫了两下,忽地顿住,穆萍萍顾不上好看不好看,忙撞林泉韵的腰,“快快快,看那里……”
顺着她的指尖落地处看去,隔着散落的人群,李燕疏极其自然把女人不吃的东西夹到自己的碗里。
“这两个是不是好上了?”穆萍萍声音压得低,带着点难以控制的兴奋和八卦味道,“不过确实还挺配,郎才女貌。”
林泉韵顿了两秒,无法给穆萍萍一个准确的回复。
她很熟悉李燕疏,却不熟悉这个时候的李燕疏。
知青那段岁月里,她和他从无深交。
但人的性格都具有延续性,哪怕时间瞬移到十年前,某种无意识的小习惯也能拖泥带水的带出最深处的底来。
和李燕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他也会这样,一点一点给她挑出不爱吃的菜,同样体贴,同样温柔。
行为一贯,对象却不一样。
她知道他也在金秋农场劳动,她却不知道这期间他有喜欢的人。
这样的话,他为何要告诉自己,从见到第一面开始,他就一直喜欢自己,所以能那么刚好的救出她。
记忆笼罩上一层铅灰般的迷雾,她身处其中,伸手不见五指。
分不清是自己重来一次,导致事情发生了变化。
抑或是,上天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事情以一种不一样的角度入了她的眼,得以一窥真相。
馒头实在吃不下,穆萍萍吃咸菜吃饱了,也不愿吃,给了她一个布口袋,让她把馒头装好,饿了再吃。
陈倩不知道去了哪里,去找支书这事也无法推进,穆萍萍打算回去睡会儿,林泉韵却没有睡意。
十七岁的身体更柔软更稚嫩,像一颗尚未长成的青嫩小竹,有无限的可能性。
却也代表着脆弱和渺小,曾经刻在她身体里的,一次次练习得来的舞蹈技巧都得重来一遍,而这需要找一个隐蔽的,荒无人烟的场地。
池咏青快被饿晕了。
此时村里正值烧饭的点,家家户户都烧起灶,烟囱滚滚黑烟,阵阵饭香味传到鼻子里。
他本是个小孩,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一口苹果,闻着这饭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纵使池惊寒不让他出门,他还是迈着步子,往外跑。
越往外走,饭菜香越浓郁。池咏青追着饭菜香,跑到家门口,扒着门槛往里看。
院子里,摆着几张小凳,木桌上放着碗热腾腾的大白米饭,几盘菜,最中央那盘是几片流着肥油的腊肉,纸片那么薄,偏生油汪汪的,看着就诱人。
本就空的肚子,看着眼前的腊肉,更觉得饥肠辘辘。
池咏青看忘了神,一时不察,指尖从门槛滑落,他整个人便“啪”地摔到了地上。
这家女人听到动静,出门一看是池咏青,眉毛立马一竖,“哐”地一声摔上门。
“小翠,干嘛呢?这么大动静……”
“池家那小崽子在门口……我就是给狗吃都不给他吃,饿不死他……”
女人的声音随风一寸一寸地传进他的耳朵,池咏青慢慢地爬起来。吸了吸鼻子,抬脚,往回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
落步。
膝盖疼得厉害,池咏青鼻腔发酸,眼圈湿热,很努力地扁住嘴。
可是老天偏偏和他作对,越憋越控制不住,一声细小的哽咽之后,他的眼泪控制不住了。
他只是闻一下而已,又没干嘛,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而且,池咏青泪眼朦胧地望了一圈周围。
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十年过去,林泉韵对村里的一切已然陌生,她灵魂排斥着这里,身体却又不得不生活在这里,实在割裂与矛盾。
找了个来回,没有找到合适的场地,正打算原路返回,腿忽地被一个硌手的东西撞到,低头便见一个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很显然,她刚刚不小心撞到这个小孩。
林泉韵心一紧,蹲下身连忙问,“小朋友,你没事吧?”
许是感知到她没有恶意,小孩抬起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没事……姐姐……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林泉韵松了口气,轻声安慰他几句,又按照他的描述,带着他,在村里最偏僻处找到他的家。
泥巴砌的屋子,倒了半边,留了另外半边摇摇欲坠地耸在杂草丛生的地上。
废弃荒凉,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林泉韵愣了半秒,下意识看向小孩。
小孩却没有体会到她的心境,笑出缺了口的牙,拉着她的衣袖,“姐姐,进来坐呀……”
时间已经不早了,层层叠叠的火烧云压满整片天空,林泉韵摇了摇头,轻声拒绝道,“时间不早了,姐姐要走了。”
临走之前,咕噜咕噜声突然响起,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激起阵阵回声。
再一看,小孩正满脸通红地捂紧自己的肚子。
中午的馒头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林泉韵摸了摸,还是软的,递给他,温声道,“给你吃。我走了,再见。”
夜幕降临,乌云和月亮抱在幽暗的夜幕里,微光烧出阵阵蛙鸣和鸟叫,极为寂凉。
池惊寒推开门,放下扁担。
声音不大,池咏青却立马像只兔子似的蹦下来,又在池惊寒的眼神里,刹住脚。
池惊寒拿了个布包出来,摊在桌子上,是一个没了热气的窝窝头,“吃饭。”
池咏青磨磨蹭蹭地上前,他下午吃了个白面馒头,正饱,哪里还有肚子吃窝窝头,但是他怕被哥哥知道他出门,只好捧起窝窝头咬了一口,立马疼得抽了口凉气。
他正换牙,有一颗门牙松了,吃不得梆硬的窝窝头,平日里他太饿,可以不在意这点疼痛,但是现在他肚子鼓的,哪想受这种折磨,可怜兮兮地捧着窝窝头,“哥哥,我不饿……你、你吃吧。”
许是没想到池咏青会从自己嘴里分出食物,池惊寒眼皮半撩,盯着他良久。
他黑发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沾了夜晚的露水,还是汗湿的,眸色比夜色还深,晦涩阴沉,直盯着池咏青大气不敢喘一下,手心都出了汗,池惊寒才说了句,“晚上别吵饿。”
池咏青大松了口气,狠狠点头。
寒冽夜色下,凉透的窝窝头,又干又硬,难以下咽,可是池惊寒却一口接着一口囫囵咽下去,尝不出味道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求评论~打滚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