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韵,他家成分不好,都是知识分子,他也是被下放到村里劳动的,我们可不能管他,污了自己。”穆萍萍一改刚才的急切,神色认真地对着林泉韵教诲道。
林泉韵脚步一顿,她从未来而来,站在历史的肩膀上俯瞰现在。
不久后的会议不仅平反了一批重大冤假错案,也为无数知识分子摘掉污名,恢复荣誉,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中国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但这里是金秋农场,是不能用普世价值衡量的地方。
好的都能扭曲成坏的,更别说本就是下放的,更是无法想象他在这里能遭遇到了什么。
不论出于自保,还是为了避免麻烦,她都应该避免和金秋农场的人产生纠葛。
林泉韵对上穆萍萍严肃的脸,将细细密密的愧疚压下,点了点头。
失去了找大夫这个矛盾点,穆萍萍又重新和带她们进村的人交谈起来。
据他所说,金秋农场加上她们这些新来的一共有十六名知青,有一名家里有事晚一天来。
知青平时的工作就是白天和村民一起参加生产劳动,晚上回去知青点休息。她们明天要去农场报道,由村支书安排活计。
“对了,不知道现在知青点还有没有床位,不够你们只能住村民家。”他补充道。
这话一落地,穆萍萍脸色就难看起来。
知青上山下乡这么多年,很多消息都被之前的知青传出来,知青在村里本来就是外来者,有什么好处不会给知青,有些农场还会把最重最累的活给知青干。
只有知青团结在一起,才能捍卫自己的权益,不被村里欺负。
现在她们不和知青住在一起,岂不是脱离了大组织。
只是这也由不得穆萍萍不情愿,她刚来村里,两眼一抹黑,现在要是闹着不住村民家,岂不是得罪人。
穆萍萍只能把不满压下去,跟着他一起去了知青点。
知青住在一间小屋子里,男女分两间,女知青屋子里又黑又小,被行李塞得挤挤攘攘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可是哪怕是这样,穆萍萍也愿意住,但是左右看了一圈,根本没有床位。
她们只得拎着行李,跟着这人走了小二两地,才到个偏僻老屋子前。
屋主是个老婆婆,对她们的到来不算热情。
进了屋,屋内黑黝黝的,没有半点光线,泥巴堆的房子,落脚有泥巴房特有的滑腻感,屋角还长了不少因不见天日而格外萧条的小草。
她们舟车劳顿一整天,早早洗漱好,躺上了床。
是农村特有的木板子床,硬邦邦的,翻个身肩膀都膈得慌,林泉韵翻了个身,听着穆萍萍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没有半分睡意。
今天发生的一切如连环剧般,在眼前一帧一帧放过,她又来到了金秋农场,重新躺在了这个曾经让她不习惯了很久的床上。
鼻腔满是老屋子特有的腐朽气息,一切是那么真实而鲜活,让她完全不能欺骗自己,这是个梦。
她真的来到了这里,并且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
胸腔慢慢地起伏,思绪过于复杂斑驳,像成团的乱毛线。
十年时间里,她和知青岁月仅存的联系就是李燕疏,他们相识于那段岁月,并在以后相恋。
那他,会不会是她重回的关键点。
只是1986年9月23日,他们因为忙,双双没与对方联系。
那她怎么会因为李燕疏,重回1976年。
可不是因为他的话,又会因为什么?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良久才缓缓平息下来。
不管因为什么,她都会去努力探索答案,然后早点回到属于自己的年代。
池惊寒到了屋里,放下背篓。
几乎是木栓被放下来的一瞬间,趴在桌上借着月光写作业的小孩,丢了短得握都握不住的铅笔,从凳子上蹦下来,跑到池惊寒跟前。
他眨巴着双大的离谱的眼睛,可怜巴巴地问,“哥哥,有吃的吗?”
这小孩头大身体小,浑身没有二两肉,五六岁的年纪瘦小得像只有两三岁,一开口就是要吃的,和饿死鬼投胎似的。
池惊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越过他,往柜子里走去,拿了瓶药酒出来,撩起衣服,露出青紫红肿的背。
王国山打人不留手,好在他身子骨硬,打不死,把淤积的血块大力揉开,痛感从麻木的身体表面迅速蒸腾而起。
池惊寒收紧后槽牙,下颚线拉直,胳膊爆出根根虬结的青筋。
突然背上多了一只湿热的小手,黏黏糊糊的,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揉。
池惊寒动作一顿,看过去。他有双很淡漠的眼,极黑,不掺任何杂色,便显得不近人情和阴僻。
池咏青立马老鼠见到猫似的“刷”地一下缩回了手。他捏着衣角站在原地,踌躇片刻,肚子实在饿得慌,跟几万只小蚂蚁在啃似的。
“哥哥,我饿……”
没有回应。
池咏青吸了吸鼻子,只好自力更生,往屋里绕了一圈,眼尖地在背篓里看到苹果。
他眼睛刷地一亮,跟个耗子似的,“刷”得一下从背篓里抢过个苹果,池惊寒还没阻止,池咏青“嗷呜”一大口咬下去,充沛的汁水在他嘴里爆了一嘴。
池咏青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嘴巴塞得满满的,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哥哥……这、这是什么呀……”
木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啪”地扇上泥巴墙壁,带着怒气。
紧接着一道尖利的女声骂骂咧咧地响起,“你个杀千刀的小畜生,我让你背苹果,你倒好把苹果都摔烂了!你拿什么来赔!我就不该让你住过来的!”
紧跟其后的男人拦住进了门的女人,他生得面目敦厚,一双招风耳立在脸颊两边,好声道,“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我问了的,是王国山踢翻了背篓,和小寒没什么关系……”
“他要是不惹别人,干嘛踢他背篓?”罗小燕不讲那些,扭头又看见池咏青嘴巴里的苹果,气更是不打一出来,“好啊,池州伟,你还心疼他们,我都不舍得吃的苹果,他倒是吃上了!你今天不把这俩白眼狼撵走,我就回娘家,让你打光棍!”
池州伟一把年纪才讨上媳妇,平日里重话都不散对罗小燕说一句,见她说这种话,吓得倒抽了口凉气,“别说这种话,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罗小燕冷笑一声,“没得商量!”便往地上一坐,撒泼打滚地开始嚎啕大哭,任池州伟怎么劝都不起来。
池州伟和罗小燕处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的性子,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以后只怕还有得闹,自己屋里的稳定和两个关系远得不知道到哪里的侄子比……
犹豫不过半秒,池州伟一咬牙,快步抄起根木棍,朝他们走来。
察觉到他的意图,池惊寒挡着池咏青跟前,几乎是刚站好,一棍子破开空气,向下抽过来。
常做农活的男人手上劲儿不会小,更别说他还有靠着息事宁人的想法。
这一下下去,池惊寒皮肤硬生生挖出道红痕,血液渗透出来,本来受伤的身体更是伤上加伤,立马,池惊寒身上就没了力气,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上。
“砰”地一声骨脆声。
罗小燕看到这一幕,立马不打滚了,嗖地一下爬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
池咏青嘴里的苹果还没咽下去,就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清冷冷的夜晚挂着一轮银月,照亮波光粼粼的水塘,水塘折射不远处的小屋。
那屋是猪圈改的,塌了半边,草扎的房顶,纸糊的窗。风吹进去,窗跟着呜呜作响,也带出小孩尖利似夜莺的哭声,连绵不绝,惊起村里阵阵狗吠。
不知道多久,才停息。
池伟州和罗小燕走后,池咏青连忙跑到池惊寒跟前,他嗓门哭哑了,活像含着粗沙,“哥哥,你怎么样?你可不能不管我……”
他年岁小但在颠沛流离和受人白眼中学会了早熟,知道谁才是亲人,伯伯伯母不是,哥哥才是。
虽然哥哥不太爱理他,也没有东西给他吃,但是他知道全靠哥哥不停赚工分给伯母,她才愿意收留他们,他们才有地方住。
如果没有哥哥,他会被饿死。
“我以后一定乖,不总吵饿,不吵着要吃东西,听你的话,哥哥,你不要死……”
世界一片浮沉,所有知觉都像被曝嗮,极度的炙热中,片片肌肤都似皴裂,池惊寒好不容易从疼痛中缓过来,耳廓里尽是池咏青的哭声,声音粗嘎,嗓门却大,一点没有自己声音难听的自觉,他皱紧眉,费力道,“闭嘴,咳咳……”
池咏青条件反射地闭上嘴,可是马上又控制不住地跳起来,“哥哥,你没事!我给你拿药酒。”
话一落地,他立马像个小炮弹拿了药酒过来。
池惊寒吃力地撑起身体,接过药酒。他身上鲜血斑驳,没有一块好肉。
他不管破口,只将药酒倒在淤血处,一倒上去,肌肉痛得都在不自觉的痉挛,手下却极稳,一滴药酒没有浪费。
池咏青不敢看这血腥的一幕,攥紧小手别过眼。
处理好一切,已是深夜,银月隐在铅灰的云下,万籁俱寂,水草摇曳。
池咏青躺在床上,饿得胃都在抽筋,忍不住拿小手摸自己扁下去一个坑的肚子,一摸又是呼噜一声闹起了空城计,他终于忍不住哼哼唧唧,“哥哥,我饿。”
声音划破寂静的室内,搅动不算清新的空气。
黑夜中,疼得睡不着的池惊寒睁开眼,越过透光的墙,看向对面,那里是厨房,只是肯定上了锁。
他闭了闭眼,声音寡淡,“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
池咏青扁了扁嘴,小声道,“……可是哥哥,我饿得睡不着。”
罗小燕还在气头上,明天不会给他们吃的,后天也不会,那池咏青吃什么。
他不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却也不想池咏青跟着就这么死去。
池惊寒盯着屋外那轮残月,胸腔涌动半晌,又消无声息地平息下去,融为一滩死气沉沉,“喝水。”
“越喝越饿……”池咏青嘀咕,却依旧爬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只看见月光下不过豆丁高的小孩咕噜咕噜狠喝了几大碗凉水。
水一下就会被吸收,但是起码现在肚子是胀的,也不那么饿得慌了。
只是一觉睡醒,明天又不知道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