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
早早的时辰,天边就不见多少亮光漆黑一片,隐隐的,煞是可怖骇人。
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森然,瑟瑟略过,偶有树枝压于雪下,不堪重负,洒落满地洁白,闷响暂过,又只余噤若寒蝉。
温青园单手托着腮,施施然抻在几案边,盈盈的眸落在书本的字里行间,思绪却早不知飘去了何处。
“在想什么?”
傅容澈停下执笔的手,深邃狭长的凤眸从奏折中抬起,微微侧目,淡淡地落在她脸上。
声音自斜上方淡淡飘落,温青园轻咬着唇,扯起一抹凉薄的轻笑,脑袋微微歪斜,与他对视。
“我在想,这戏本子里的周郎,为何如此绝情。七年发妻,说弃就弃,生身骨肉,说不认便不认,真真是枉费了那王娘子对他的一片赤诚真心。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照顾和体贴陪伴,好不容易盼到夫君功成名就,到头来,竟当不了一个方娶过门,相识不过数日的青楼女子,在他耳边吹的短短几句枕边风。宠妾灭妻,抛妻弃子,枉为人哉。”
傅容澈轻挑眉梢,抿唇不语,眼睛似不经意间从她的书面上扫过。
待触到那行‘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时,眸光不动声色的闪动了下。
“我还当你在想香卉的事儿呢。”
“……知道你还问我。”
温青园扔了记白眼过去,托腮的小手动了动,继而,换了只手,继续拖着。
“午后,这雪就没停过,也不知,香卉可还好否,这一路,有得辛苦的。”
“嗯。”
傅容澈淡淡的应了声,眼睛再次移回奏折上,清冷的面庞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多余的神情。
温青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就见傅容澈落笔生花,动作如行云流水,不消片刻,一行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字迹便呈现在了纸张之上。
他办公时,鲜少避着她,府里的书房,大多数时间都荒废着,他几乎将这卧房当做了书房,目的,只为了鱼和熊掌皆可兼得。
而这所谓的“兼得”,一为:批折不误,二为:陪她不误。统称,两者不误,且可兼得。
百无聊赖地转着眼珠发了会儿呆,等傅容澈的最后一个字收了笔,她也跟着回了神。
一双秋波水眸落在傅容澈的侧脸上,葱白的玉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抠着几案,斟酌着问:“后日你可得空?”
再过两日便是冬至,后日是小冬。
按理说,自后日起,文武百官应有三日节假,且百官朝贺,君不听政,民间三日歇市的,可眼下朝廷事务繁多,保不齐他会是个例外。
傅容澈执着笔,在空中虚点了两下,下意识的准备回话。
思绪起伏间,他又骤然想起她说要祭祖一事,到嘴的话当即止住,堪堪咽下,转言轻笑道:“后日小冬,歇假三日,文武百官皆不例外,民间都要歇市三日,我身为一朝右相,又岂会不得空?”
“你还说呢。你若不是身居高位,我还就不担心了。”
温青园委屈地砸吧着小嘴,眼神暗暗,没敢看他。
“放心吧。”傅容澈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叹了口气:“后日,便是有再多事情,我都不管,我只陪着你,保管哪儿都不去。”
“那也不行啊。”温青园自认自己从来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你后日若是真忙,便去吧,坐在这个位置,自是要比常人付出的更多,府中一切有我。”
傅容澈无奈:“我的话,便这样没有可信度?”
“我……”温青园被哽的喉头一堵,嗫嚅了下,没敢看他:“我那不是怕你为了迁就我,耽误要事嘛……”
“要事?”傅容澈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深邃的眸,格外诚挚:“任何要事与你相比,便都算不得要事。”
薄唇微勾着,他还不忘补充一句:“你宽心,我手边暂无事情。”
“真的?”温青园显然没料到他会得空,原是无波无澜,不抱多少希望的眸,顷刻间亮起精光:“那你后日早些起!不准贪睡。”
“你当我是你?日日贪睡?小猪儿似得。”
傅容澈忍俊不禁的轻点了下温青园的小脸,心头软的一塌糊涂。
她一笑,他便觉万物都失了颜色,他爱极了她那副无邪的笑靥。
只是……他话说的不中听。
那笑,维持了还不到半会儿,几乎是方扬起,转瞬便消失的一干二净,半点不留痕。
“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我怎么就贪睡了?怎么就是小猪儿了?”
温青园一手拍开傅容澈的大掌,两腮气鼓鼓的,一双盈盈秋眸,半怒半嗔。
“你不贪睡?”
傅容澈不答反问,轻挑的语气,带着股邪佞。
温青园眉眼一皱,想反驳,却又没多大的底气。
谁让她是真的贪睡呢,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这也得亏傅容澈纵容着她,不曾与她计较过什么,也好在家中无公婆,如若不然,就她这样的,指不定哪日就被休回家去,做了弃妇了。
闷闷的撇了撇嘴,温青园自知理亏,语气也放软了不少:“那你后日起了,就将我一并叫起……”
傅容澈颔首轻笑,低低应下了。
温青园匆匆抓住他的手。
唇瓣在她的皓齿间惨遭蹂躏,斟酌了下,她又补充道:“你别叫不醒就不叫了,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叫醒,知道吗?”
傅容澈似笑非笑的凝着抓着他手臂的那只小爪子,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你也知道我叫不醒你?”
“那,那还不是你心软,叫了一次就不肯叫了!”温青园负气,羞愤的瞪着他,努力为自己辩解:“你若是再多叫我几声,我肯定醒的!”
“哦?是吗?”
傅容澈将信将疑的斜睨着她,清澈的眸底满是戏谑和玩味儿。
温青园羞的抬不起头来:“反,反正,你多叫几次,再不行,你便直接掀开被子,将我生拖起来。”
“……”
温青园死命抠着书籍的一角,好好的一张纸,在她指尖几经蹂躏,字都被她搓的看不清了。
“你干嘛不说话。”
傅容澈突如其来的沉默,让温青园愈加羞愤。
正当她在脑子里挣扎着,日后要不要起早些的时候,身子猝不及防的腾空被人抱起。
还不等她有反应,后背紧跟着贴上一块温热,继而,身子稳稳当当的落在一双有力纤细的腿上。
“你做什么?”
温青园不知所云,惊呼被尽数堵在胸口,忘了喊,辗转间,又被如数咽了回去。
傅容澈环着她的腰身,无奈的在她额角落下一吻:“你啊。”
摇头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又倾身,啄了下她水润的小嘴。
“你凡事都说的轻巧,直接掀开被子将你拖起来?你觉着我会舍得?我掀了谁的褥子也掀不了你的。起不来便起不来,你要做什么,同我说一声,左右我也无事,你要睡便睡,剩下的便全权交与我。如今你肚子里有个小家伙,本该贪睡的,左右家中也无公婆,倒是省去了晨昏定省那档子麻烦事儿,你懒散些也无妨,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你总是这样。”
温青园瞪了他一眼,似埋怨似娇嗔,小嘴微微撅着,一双手臂熟练地圈上他的玉颈,将脑袋贴在他胸脯上。
傅容澈低笑了声,明知故问:“我总是哪样?”
“阿澈,你就宠着吧!”
温青园负气,仰起头来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却也没敢使力。
傅容澈任由她胡闹咬着,喉咙里抑制不住的溢出低笑。
圆滚性感的喉结随着轻笑,上下滑动着,一颤一颤的。
温青园松开他的下巴,转眼又一口含住了他的喉结。
傅容澈瞬间怔住,宠溺的笑意堪堪僵在嘴角,身子像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园儿……”他软着声音讨饶:“轻些,别咬……”
圆滚的喉结,随着他溢出的字眼,一动再动,温青园险些咬不住。
察觉到男人某一处的变化,温青园隐在暗处的小脸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继而松开他的喉结,退后了些,环胸而坐。
“你就可劲宠着我吧,日后宠坏了,你可别像周郎对待发妻一样,厌烦了,说甩就将我甩了,我事先声明,我可难缠了,你最好不要打这样的心思。”
“不会。”
傅容澈爱怜地蹭了蹭温青园的鼻尖,浅浅的低笑悦耳动听。
温青园学着他的,反蹭回去。
末了,不满足,又贴着他的胸口好一顿乱蹭,直到将头发都蹭乱了,才堪堪停住动作。
“反正,你宠坏的,日后受气的也是你。该狠心的时候不狠心,你保不齐要后悔的。”
“不会后悔。”
傅容澈将下巴抵在温青园的发顶上,眉眼轻舒,惬意懒散:“我就喜欢你娇滴滴的样子,我便是要将你宠坏,坏到,除了我,再也不会有旁的男人喜欢上你。”
“啧,右相大人城府好深,我是不是得离你远些才是?你说说你们这些手握重权的,满朝廷算计,回到家,还开始算计起我来了。讨不讨厌。”
温青园含着笑,满眼喜色,出口的话,却是心口不一。
傅容澈听出了她的笑意,低头在她的发顶亲了亲。
眸光流转间,蓦的,一抹银色撞进了傅容澈的眼帘。
男人瞳孔微缩,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手上那镯子,自己买的?”
“什么?”
傅容澈语气变的突然,温青园尚且没反应过来。
傅容澈一把擒住她带了镯子的那只手,举到自己眼前。
“这镯子,不像是京城的东西?”
“这啊。”
温青园看着手上那只银镯,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男人,又吃醋了。
估摸着,他是以为这镯子是东方泽送的。
“你安心。”温青园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耐心的解释道:“这镯子是嫂嫂拿来的,哥哥给我的赔罪礼,你别东想西想的。”
“赔罪礼?”
傅容澈微微挑眉,面色稍霁。
“他送你哪门子的赔罪礼?”
说起这个,温青园就觉逗趣的紧,忍不住想笑。
“之前,我不是带了嫂嫂出去,那日你和哥哥一同来寻我们,哥哥怒气当头,当街将我好一顿数落,嫂嫂说,哥哥回去之后总怕我因此同他生气,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不得安眠,思来想去,便托她送了这只镯子来当赔罪礼了。”
说罢,她又瘪了瘪嘴哼哼了几声:“你是不知道,哥哥可小气了。嫂嫂跟我说,这镯子,本是哥哥买来准备送给我肚子里这个小家伙的,结果,现在倒成了我的赔罪礼了。”
“或许,只是不知道送你什么罢。”
傅容澈瞧着她手上戴着的镯子,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这镯子挺好看,与你也相称,你肤色粉白,如今有它衬着,倒是显得愈发精致动人。左右你平日里也不爱戴那些艳丽惹人眼的配饰,我瞧这镯子倒挺好,素雅又精致,是你喜欢的款式。”
这一点,温青园倒是和傅容澈想到一块儿去了:“自小到大,哥哥送过我不少东西,以往那些送到我手上,我总要嫌他眼光不好,这件倒是不一样,只一眼便觉着特殊。”
“喜欢,便好生戴着。”
傅容澈将人小心翼翼的抱到一旁的凳子上,转过头又执起了笔。
温青园见他手边还有一堆折子,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有很多嘛?”
“嗯。”傅容澈头也没抬,拿起手边的一本折子翻开来:“你若是困了便先去睡,我晚些就来。”
“我不困。”
温青园抻着下颚看着他,一双媚眼,好似长在他脸上了似得,挪不开分毫。
有时候,她自己也很不解,这张脸明明看了那么多遍,可就是百看不厌,还越看越喜欢。
高兴的、生气的、认真的、轻佻的、又或是难过、再或者是撒娇……但凡是出现在这个人脸上的神情,她便觉得格外吸引人。
温青园偷看的明目张胆,傅容澈执笔写字的手不停,凉薄的唇,却是在不经意间勾起了一抹诱人的弧度。
夜,渐深,窗外偶有寒风掠过,单闻声,便叫人觉着胆战心惊。
名贵的狼毫笔,在奏折上飞舞的速度不变,连着看了十来本,傅容澈的脸上,不自觉显露出几分疲惫,双目微胀,脑袋浑然欲裂。
堪堪停笔,抬手捏眉的空隙,耳边幽幽飘来了清浅不一的呼吸声。
傅容澈手上的动作一顿,挪眼过去,就见自家小祖宗依然保持着手抻下颚,脑袋冲他扬着的动作。
只是,那双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桃色的小嘴微微张着,唇边似溢了些些晶莹出来,烛光弱了些,瞧得不真切。
傅容澈忍不住抿唇低笑了声,搁下笔,细细为她擦拭干净,越瞧她那样,便越觉着那丫头傻乎乎的,心里,止不住的生出欢喜。
索性,学了她的模样,抻着脑袋。
另一只手微微支起,葱白的指尖轻轻在她面上划过,描绘着她清秀的眉、如扇的睫、小巧的嘴……
描绘着,他心间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