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绝登基之后, 林婉月并没有一步登天。
就算是凭借着夺嫡之战的功勋,她也只是在不久之后升了三品。
三品刑官可以在京城以外横着走,但在京城中还是要夹紧尾巴小心做事, 柳炎歌觉得这个升官的进度太慢,但仔细回想原本的剧情,林婉月同样是卷入夺嫡之战, 态度坚定, 动作果决, 却只是得封诰命夫人。
和诰命夫人比起来,三品刑官已经可以说是权臣了。
柳炎歌顿时释然。
毕竟燕葛是燕葛,林婉月是林婉月,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能用同一个标准去衡量, 她们所在的局势也完全不同。
战时残酷至极, 人命如草芥,填沟壑, 森森白骨堆成山,多少钟灵毓秀之辈都做了炮灰填旋, 燕葛活到最后, 得为皇帝,理所应当。
而此时天下太平, 林婉月固然功勋加身, 可是谁还没个功勋了?她在同龄人当中已经是首屈一指,可是她的前辈, 前辈的前辈,都还在呢。
接下来就是要慢慢熬资历了。
“人事无常,但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林婉月如此说道。
她一向是这样不疾不徐的模样, 虽然才二十岁出头,但比活了四个世界的柳炎歌还要沉稳。
柳炎歌就也点点头,“我相信你。”
林婉月就这么熬着资历,四十岁时果不其然成为国之栋梁,得封一品刑官。
一品刑官自建朝来共有四位,当中最知名的就是当初建国时负责审判前朝大正皇帝赵鸣琅的那位刑官姚星。
那一场审判不仅奠定了刑官在整个燕朝的地位,更奠定了之后一百年的执政根基,那场审判是所有刑官都要仔细钻研的经典案例。
林婉月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人。
在她多年努力之下,梁上书院和科举两条路并进,朝堂上女官比例已经从建国时的十分三涨到了十分之七。
这是一场潜移默化的阳谋。
梁上书院和科举这两条路,都是能够平步青云的,但是他们有一个本质的区别。
梁上书院的女官可以考科举,也不可以不考,但是她们出来之后都可以做官。
而科举这条路,不限性别不限年龄,人人都能考。
在林婉月之前,梁上书院中很大一部分学生毕业之后,都会再参加科举,两条路一起走,履历更辉煌,官途更稳当。
但是林婉月之后,她身为那一届梁上书院中最优秀的毕业生,没有参加科举,却依然平步青云,一步步爬到一品,梁上书院的学生们便知道,不需要科举,她们的履历也足够用了。
于是她们便有意识地退出科举,不再占用科举的名额。她们让出了科举的名额,这些名额却并没有落到如慕容留等人手上,在梁上书院之外,还有很多优秀的女人,看到了女人为官的可行性,而读书习字钻研学术,走上科举的道路。
她们未必真的就比梁上书院的学生们差,只是或许因为家世或许因为地域或许因为其他种种原因,而没有成功进入书院学习罢了。
林婉月有一次问柳炎歌:“科举与书院这两条道路的区别,当时威帝就有这般用意么?”
柳炎歌哈哈大笑:“这个其实是我搞的啦,梁上书院本来是绿林十八寨的子弟学院,后来建国后,才慢慢变成这样子的。”
当时柳炎歌说需要女官,燕葛想了想,觉得她说的对,于是从善如流,将梁上书院设为了女官培训基地。
当时书院中也是有绿林十八寨的子弟在的,她们也没直接说不让他们念了,只是之后就没再招收过类似的学生。后来梁上书院的招生都以身家清白天赋出众年纪小的女孩子为佳。
“但有一点我要说的是,并不是说我们就直接钦定了要用梁上书院的人。”柳炎歌解释说:“是为了培养女官,建立了书院,但如果书院的人出来之后水平不行,那当然也是不能用的。”
如今书院能够成为与科举分庭抗礼的一条平步青云之路,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书院的教学内容是柳炎歌一手主导,超脱于时代的。
在燕葛和燕九统治天下的时期,柳炎歌从现代带来的那一点贫瘠的知识和灵感,全部交给书院了,她们就凭借着这么一点点优势,出了些人才大家入朝为官,而后反馈母校,为母校带来更多的教育资源。
当那些现代的知识用完之后,梁上书院到朝堂,到市场,朝堂和市场到书院的良性反馈已经形成,梁上书院的位置已经属于真正不可动摇之势。
这个时候,柳炎歌却又回来了。
带着她当初在末日世界里真正仔细钻研过的现代科技。
“交流电已经做出来了,但是因为材料的限制,还没有真正投入使用。”
这些东西林婉月当然不可能真正自己去做,柳炎歌默背出知识点,她写在纸上转给书院,让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去研究罢了,她们才是专业的。
她所要做的就是在书院的研究遇到难关时,无论是钱,资源,还是人,直接出面给她们解决。
正因为林婉月一副不求回报且予取予求的样子,她在书院的声望简直高的可怕,这一二十年官场沉浮,她信得过的心腹和下属,几乎都是来自书院。
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但都屡次化险为夷,凭借的全都是她个人精准的局势判断和来自朝堂书院军中她所结下的善缘,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
林婉月生活中亲密的朋友不多,她不结党,不积财,这是她年纪轻轻就能高升的关键因素,甚至比她个人的才能还要重要。
但是不结党不代表她没有广结善缘。
曾经在商市上遇到的来自海外的那个“女巫”芙娃,在林婉月为她引荐了一位从葛衣军退役的老兵后,顺利地进入了葛衣军中,后来带着礼物前来拜访,林婉月闭门不见。
两人并没有成为朋友。
当林婉月遇到危险时,她偶然嗅到风向,却专门上前提醒。
书院的学生和老师也大都和林婉月没什么私交,但是当她们毕业之后,在选择未来的道路时,却也往往都会追随林婉月的脚步进入刑官行列。
这就足够了。
林婉月如此这般做她的刑官,每日的工作说来繁忙,其实细细说来也就只有两件事。
第一就是维护燕绝的统治,弹压朝堂中的反对势力,女官数量十分之七并不代表内斗从此消弭,政治斗争从来都存在,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林婉月要做的就是配合燕绝将这些派系纠纷控制在不影响朝堂运转的范围之内。
第二就是配合柳炎歌,在暗中引领科技的发展。新兴科技的发展必然会有很多阻碍,包括市场上,朝堂上的,甚至会来自乡野民间的传统势力,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新生的科技萌芽很容易就会在各种阻力下悄无声息地熄灭。林婉月必须巧妙利用她的身份给予保护和扶持。
好在从燕葛时开始,这个世界的主旋律就成了变革。
燕葛与燕九时期惊天动地的妇女解放和土地改革。
燕九与燕云时期划时代的大航海时代的开启。
生活在燕朝的百姓和人民,早就习惯了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巨变,因为对于科技萌芽时代的来临,虽然有恐慌有惊惧,但排斥的力量并不算太大。
一切都在走向更好的方向。
包括皇位的继承。
林婉月四十五岁时,燕绝将她叫到宫中,密谈说:“我该要立储了。”
燕绝的膝下还没有孩子。
林婉月明白她的意思,从容不迫地说:“此乃国之大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燕绝眉毛一挑,哈哈笑道:“不愧是你。”
她没有问林婉月她是怎么做的准备。
从夺嫡之战开始,到与事后长达一年以剿灭太子党残余势力为名义的大清洗,林婉月早就已经获得了燕绝的绝对信任。
这信任算不上可贵。
当年燕绝在燕云床榻前留下人生中最后一滴眼泪,然后逼迫燕云拿出传位诏书,又说她必须在诏书上另写一条,帝王亲生血脉无继承权。
燕云当着她的面展开预先写好的诏书,上面却正有那么一条。
从那天开始,燕绝便真正是这天下共主,心里除了天下再无它物。
曾经她真正爱过的也就只有燕云一人,没有女儿会不爱妈妈。
可是燕云爱她,只因为她会是未来的皇帝。
于是她便真正成为一个皇帝。
林婉月从来没有怀疑过,若是有一天她不再忠诚,燕绝斩下她的头颅也绝不会手软。
燕绝只是信任她的能力。
林婉月一直有在搜集全国境内身家清白天赋出众又自幼失孤的小姑娘,从三四岁到七八岁都有。
此时燕绝说起,她便取出资料,送到燕绝的案上,让她自己去慢慢挑选。
燕绝却只看了一眼就扔开了。
她托腮看着林婉月。
当年放荡不羁的燕绝,现如今鬓边已经长出了白发,但依然是那个狂放不羁的燕绝。
她笑着对林婉月说:“其实,燕朝所实行的宗法继承制,真正最妙的是哪一点你知道么?”
林婉月默然不语。
她知道燕绝所要说的必然不是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东西。
比如说宗法继承制收养天赋优秀的孤女,既能避免女帝生产时朝堂动荡不安,也能避免血缘继承制下必然会出现的继承人天资不足的情况。
但她也不想搭燕绝的话。
燕绝见她不说话,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说道:“最妙的一点其实是,宗法继承很容易就可以转向禅让制。”
林婉月眉毛一跳。
“这个东西可能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因为是当初柳神留下的东西,只在燕氏女内部代代相传。”
然后燕绝的目光突然又转向林婉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可能真的知道这个东西。”
这下子林婉月的心脏也开始狂跳不止了。
好在燕绝的目光陡而又转开了。
柳炎歌在她体内竟然莫名有些慌:“她是不是发现我了?”
林婉月按兵不动,道:“八九不离十。之前我所做的很多事,能瞒过这世上所有人,却唯独瞒不过她。她既然看的清楚,那么必然也知道那些非人力所及之事。”
而燕朝既然早有柳神庇护,当看到神迹出现时,转而怀疑到柳神身上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这边柳炎歌和林婉月心里发慌,那边燕绝却只是随口一带点到即止。
她笑着对林婉月说:“我若是收养一个孤女培养,那便是继承制,但是如果我把你收做女儿,那便既是继承制,又是禅让制了。”
林婉月:“……”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试探还是如何,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
“我不想改姓燕。”她干脆利落地拒绝说。
这拒绝的理由比较荒诞,若是燕绝真正在试探她,试探的也是她的权力欲而不是别的,但正因为荒诞,所以反而可信。
“真的假的?这可是皇位,就因为不想改姓这么简单的理由?”
燕绝看着她。
“不要害羞嘛,虽然我也只比十岁左右的样子,但那也是大啊,叫我一声娘亲不吃亏。”
林婉月人都麻了。
“我,真的,不愿意,改姓。”
个中的理由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最关键的原因还是与柳神有关。
燕朝开国帝王燕威帝,是被神明眷顾的人。
她林婉月,却也同样如此。
最起码在柳神眼中,她和燕威帝的地位是平等的。
林婉月既然做了被柳神眷顾的人,是断然不肯再做威帝的后裔了。
柳神并不会因此而瞧不起她。
但是她自己会。
这是她无法言说的骄傲。
燕绝便低头微笑。
“这本来是真的很省事的。”
“你看啊,如果从现在开始养孩子,我还得再干十几二十年再退休,养大的孩子还不知道水平究竟怎样,但是如果你叫我一声娘亲呢?那么你立刻就可以走马上任,我立刻就能卸任去游山玩水,我们相交几十年,我也不怕你会暗杀我这个太上皇。”
“多划算的买卖,只需要你舍下面子叫我一声娘亲而已。”
林婉月:“……”
“不好意思,这个面子我还是必须要有的。”
燕绝便说:“那你三天内给我带个孩子回来。”
“随便谁。”燕绝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婉月:“我相信你的眼光。”
走出皇宫时,风一吹,林婉月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柳炎歌在她脑子里慢吞吞地说:“我总觉得,她这话好像是对我说的,是错觉吗?”
林婉月哑然失笑:“当然不是。”
很明显燕绝无意真的让林婉月去做她的女儿继承皇位。
林婉月也心知她自己并不合适。
林婉月冷血无情,空洞洞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亲朋没有百姓,没有江山,也没有天下。
她只是做对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女官的存在对她有利,她就无条件推荐女官。
燕绝登基对她有利,她拼死一搏也一定要让燕绝登基。
她适合做权臣,却不适合做皇帝。
她和燕绝最鲜明的对比就是,燕绝会哭,她不会。
燕绝会在燕云的冷酷下嚎啕大哭,可林婉月识破她父亲的无情,收拾包袱转身就走,眉毛都没动一下。
这就是区别。
“陛下是要你来选人。”林婉月品透了其中的滋味:“这天下确实也没有比您更适合决定下一任皇帝人选的人了。”
“我也是这样认为。”
林婉月说:“您只管给出要求,我为您去找到人,此后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助她登基。”
就像她当年助燕绝登基一样。 . :,.